|
也藉此向台灣每一位曾鼓勵我的觀眾說再見── |
(本文刊登於台灣申報第807期) |
2002/10/08 |
十一月二日,我又將踏上國軍文藝活動中心的那塊紅台毯,對我這樣一個票友而言,每一次的演出,都是一個夢想的實現;這種夢想,始自遙遠的孩提時代。
|
當我還是個七歲的小女孩時,最盼望的娛樂活動就是跟著爸爸媽媽到文藝中心看戲,即使什麼都還看不懂,台上一個個如花似玉的旦角兒已然深深地吸引著我。猶記當時如果一齣戲裡沒出現俊扮的旦角兒,我就噘嘴了;而一旦出現,哪怕只是宮女,我馬上眉開眼笑。看完戲的第二天,我一定在小紙條上一遍又一遍畫出前晚留下的青衣、花旦扮相的印象,小腦袋裡盡是「我即畫中人」的幻想。稍長甚至把自己黑白的大頭照添畫上片子、頭面、花兒...暗下決心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扮上戲,跟紅台毯上的那些人兒一樣漂亮。
|
生性內向膽小,這樣的夢想,直到初中快畢業都沒敢說出口,可是私底下我悄悄地趁每次有機會一人在家時,跟著唱片學了「楚宮恨」。當學校裡要舉行高中模擬考的前夕,我央求父母一定要帶我去看徐露的「楚宮恨」,就在中場休息時,我再也按捺不住說出了偷學唱戲的秘密,﹙父母不信﹚並於第二天頭一次大著膽請父親操琴,唱起了「楚兵紛紛紮了隊...」。我永遠記得我母親驚得從沙發座中跳起來的樣子,從此我們家的二號票友正式曝光。
|
就讀北一女中二年級時,我參加了第二屆台北市各級學校學生國劇清唱比賽,得高中組第一名,在那個升學掛帥的環境中,我代表學校得到該獎未獲週會表揚,只換來校長的兩個字:「滑稽!」;而當考大學我填報加考術科時,更引得各班學生紛紛來打聽:「那個怪物是誰?」;接下來我到文化大學戲劇系國劇組報到,每一個人都瞪大眼睛問:「妳是北一女畢業的?」實則,我於十三歲起發現罹患先天性心臟病,初中功課勉強維持水準,高中課業則因體弱根本無力負荷;加考術科念文大國劇組,也是個不得不然的選擇。
|
實指望念國劇組如魚得水,又誰知一切事並不順遂。雖然四年間我在學科的表現一直是最好的,畢業時成績居全藝術學院之冠還獲選華岡青年,可是我心頭一直隱隱作痛:因為我始終沒有在我原先一心一意要修習的旦角組得到老師的喜愛。我毫無幼功,身體又壞,在大一的基本功課堂上就被揪出去,當眾受指責:「你們看!這就是最壞的腿!」至於唱腔課,又根本學不到我最愛的梅派戲,所以迫於無奈,我轉而主修老生、副修老旦。在這期間有段插曲:哈元章老師鼓勵我錄一卷帶子,居然得到了孟小冬獎學金。後來到大四開學要排定畢業公演的戲碼了,還記得正上老生課時孫元坡老師推門問哈老師:「這屆老生誰最好?」哈老師指我說:「龍乃馨!」隨即決定我唱全本法門寺的趙廉。我一聽嚇死了,心想老生台步都不會走,哪兒成啊?更不能想像自己掛上髯口的模樣,只好辜負了哈老師的好意,跑到辦公室又改為主修老旦、副修老生,為的是逃演趙廉。也許是老天見憐吧,最終的結果是:因為旦角組沒有人願意扮宋巧姣的苦扮相,經過助教方安仁學長熱心居間協調,破例讓我這個非旦角組的唱了宋巧姣,還有勞高岐山老師趕緊為我說了京朝派老腔。我在文大的四年間,參與系上的公演,還有一回唱旦角兒是崑曲課的徐炎之老師指定我唱「斷橋」的白蛇。此外我的公演,都是在校外唱的。
|
話說回來,高中時期只是吊嗓清唱,那粉墨登場的夢想並未成真。大學階段的不如意,則在校外因著父母、師長的關係得到了彌補。十九歲,我隨著父母任教處台大的票房公演,終於一嘗宿願,登台唱了「三娘教子」,爾後不管在文大修的是什麼,我私下始終沒間斷地學唱梅派戲,直到畢業,雖然登台經驗很有限,但靠著聽錄音帶自修,我著實學了不少唱段。老梅先生的很多珍貴錄音資料,都是台大陳舜政教授給我的,我那時課餘經常跟著父親到台大票房吊嗓,操琴的老師有楊根壽老師、吳陸瑜老師,陳教授的二胡從不缺席。而在學校的時間呢,只要有機會,我一定不錯過去請唐鳳樓老師、高岐山老師吊嗓,反覆練習我自修的唱段,這些師長們的幫助在我初學的階段都是非常重要的,尤其身處在一個並不很愉快的環境中,他們提供了最大的精神支柱。大學時期唱了幾次小戲,如「教子」、「坐宮」、「起解」、「武家坡」,身段方面曾得秦慧芬老師、王鳳雲老師的指導。這兩位老師的溫和、親切,扭轉了我原先對「梨園習氣」的感受。父母送我的畢業禮物是讓我唱平生的第一齣大戲「鳳還巢」,仍請秦老師為我說戲,我父親還陪我唱程浦,那也是我第一次得到唐老師的首肯為我上台操琴。接下去的十年,是我在票戲的路上走得最順的一段快樂時光。
|
唐老師為我上台拉「鳳還巢」,向善於操琴、喜蒐集胡琴的花臉名票李奇峰老師借了一把琴,李老師為了去聽聽那把琴上台效果如何,看了我的戲。正巧隔不到幾天我們父女要南下演出,和父親合演「捉放曹」的宋憶平小姐是李老師的學生,李老師和陳教授也都是幾十年的舊識,所以排戲那天李老師便來到我們家,自此我又多了一位良師。李老師本身雖是票友,但師承專業,早年台上功夫了得,完全是內行的風範,台下則長年為諸多名伶名票如周正榮老師吊嗓,在國劇界的人脈頗廣。初識李老師吊過幾次嗓,未久我便赴美讀書去了,但是我輔到就學地半個月,心臟病發差點丟了性命,裝了心律調整器。我母親飛奔而至照顧了我五十天,她返台後我獨處的那段時間身、心陷入低潮,簡直活不下去。最後在心底的角落昇起一個念頭,我打電話回家說:答應我捱到放假返台讓我唱「宇宙鋒」!就憑著那個父母的承諾,我撐完了異鄉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學期,我真的一回來就排演了「宇宙鋒」。隨後唐老師、陳教授、李老師每週固定來家中為我們父女吊嗓、媽媽每次忙一桌菜表示答謝,遇有演出台上唐老師、陳教授負責、台下練功排演有李老師監督,一晃十年我真算交出了好些漂亮的成績單:其一,由陳教授引薦,我曾五度受邀在陸光國劇隊之檔期中演出,劇目分別是「宇宙鋒」、「洛神」、「鳳還巢」、「穆桂英褂帥」、「生死恨」。其二,九一年首次赴北京演出,得台北名票徐濟平老伯介紹有幸結識了北京的姜鳳山老師、梅葆玖老師,演出「宇宙鋒」姜老師親為操琴。其三,九二年獲文復會民間演員獎。其四,九三年二次赴京,得首屆北京國際京劇票友電視大賽金龍獎、正式拜梅老師,演出「捧印」。其他我自己還陸續在台北排演了好些戲。這點點滴滴,早已超越了兒時那一點扮上戲的心願,在心態上,我越來越戒懼謹慎,不敢以「票友」二字原諒自己在台上的任何一點疏失。而這一路走來,除了父母的支持,如果沒有幾位師長的長期義務扶助,憑我一個人哪裡做得到?
|
九七年我首度大膽嘗試一晚唱雙齣,前面「宇宙鋒/修本、金殿」、後面「霸王別姬」。當一切準備工作進行中,卻偏偏發現我的第一個心律調整器沒電了。我四月間開刀更換,病房中還在看老梅先生的錄影帶。五月中租了一個禮堂,由李老師一人連拉胡琴、帶念鑼鼓、再加上配念所有趙高、霸王的詞兒,媽媽一旁用V8拍攝下來,我結結實實演了一遍,然後咬著牙說傷口不痛,仍按原計畫於六月唱了這雙齣。那是唐老師最後一次爲我台上操琴,未久他發現肺癌末期,又半年便過世了。我每想到唐老師爲我伴奏雙齣的時候,其實已然重症在身,便深深自責。自唐老師的故去,我應該明白,我在台灣處處有所依的京劇路,將輝煌不再。
|
九九年我以新成立的「馨韻業餘國劇團」名義再演雙齣「女起解」、「捧印」,京胡換成了吳陸瑜老師。我力圖振作,想每年演雙齣,但這個心願停了三年,且恐在這次十一月二日的演出後將畫下句點。因爲一連串的惡運,我無力回天。
|
兩年前的夏天,北京舉辦首屆「國際京劇票友演唱會」,我有幸擔任開幕式大軸的節目,行程安排好又遇上我的第二個心律調整器出了大問題,這次手術更大,恢復更慢,我執意在膀子還擡不起來的狀況下如期參加,雖然表現很好,但終究太累,回來便整個身心崩潰病倒住院。原本病控制住了還一度和周正榮老師說好要演「三娘教子」,場地都定了,可是周老師忽然在八月間去世,我的病症也漸漸延續成了鬧了一年的憂鬱症,自信心和工作能力下降。不過我居然還在去年的四月間去北京長安大戲院唱了雙齣:「女起解」、「汾河灣」,分別和黃德華、張學津兩位名家合作的。當時只覺我什麼都不會做了,唯有唱戲還勉強;可是回臺灣又唱一場「生死恨」,感覺不對了:唱是唱下來了,腦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茫之感,工作能力更是完全喪盡!我警覺到再靠藥物控制下去,這輩子什麼都毀了,於是匆匆收拾行李,由父母陪著,丟下一切,又往北京去長期休養。待再返台,慢慢恢復工作,慢慢重拾信心,好容易到今年六月間自覺一切都好了,才興沖沖開始籌劃今年的演出,同時又獲邀要在年底赴京參加第二屆的「國際京劇票友演唱會」,演開幕式「四郎探母」的「坐宮」。我以爲、我以爲、我以爲一切的病痛過去了、一切的傷心過去了,正當我滿心歡喜要以最佳狀況推出時隔三年的「馨韻」二度公演,正當我整理好了所有的唱、念,開始排練身段,十四年來最照顧我的李老師走了!八月三日還在爲我吊嗓、看著我踩著花盆底走台步,八月四日就走了!這些日子以來我常想:我爲著唱戲,幾番不顧命,每次陷入病痛,都靠著一個意念:「我要上台」來救自己,可是無形之中,我是不是過份地拖累了我的老師?我是不是累垮了唐老師、又累垮了李老師?只爲了圓我自己的夢?我,到底是個沒有幼功的票友,我總想著唱戲,到底在追求些什麼?
|
三十年前,我在紙條上畫我幻想中的扮相;近十多年來,和幾多年少時崇拜的名演員同台;而十一月二日,我將懷著前所未有的沉痛心情最後一次步上國藝中心那塊夢中思慕千百回的紅台毯。我決定依計畫演出,以不辜負李老師辛苦一場,我卻也怕自己不夠堅強。我總以為:今生今世我在別的方面沒有什麼成就,唯有在那一方紅毯上,可以得到一些掌聲,找到一些自我心靈上的滿足。近年來曾有多少回,為了台灣大環境的變化、京劇的空間越來越小、專業團隊支援時部分人員的不敬業而灰心喪志,但終因身邊有那麼多支持的力量,每一次每一次,我還是突破種種困難完成演出。這一回,這個打擊挨下來,我深深覺得:在台灣「馨韻」的路走不下去了。我也許可以持續吊嗓,因為還有吊嗓的老師,可是排戲演出對我來說,在台灣真的無以為繼了。我曾發願要在四十或四十五歲之前,也就是差不多在我這第三個調整器的電耗盡之前,多唱幾回戲,至少把以前那些沒唱好的戲再唱一遍,看看能不能再長進一點?如今,我很難有勇氣去做了。這次,因本是久病後的再出發,我前面唱一小折「西施」、後面是「會審」,都是沒有什麼身段的戲。我但願能把情緒掌握得深刻一點,要不然很容易流於化裝清唱了。
|
我寫了這麼多,也許在別人眼中看來是沒有必要的,一個票友何至於把戲看得這麼重?唱也罷、不唱也罷。可是我回頭細想,畢竟走過這麼多,我得遇這麼多生命中的貴人,從來沒有公開地表達一點感謝;我又想到,過去這麼多年,每次公演,來過那麼多觀眾,哪怕只有一位不只是來捧個人場的、而是知道我、關心我、支持我的,一旦我決定不再在台灣演出了,我是否該對那一位觀眾作個交代?寫到這兒,我又想起更多更多照顧過我的師長,比如惠伊涵伯伯,也曾為我操二胡吊嗓、還常常送我枇杷膏;比如畢玉清老師,總為我的一心學梅加油打氣;比如孫元彬老師,前不久還打電話對我多所鼓勵;比如李澤浩叔叔,總到後台來關照我;又比如每次為我寫劇評或拍攝劇照的諸位叔叔、伯伯、阿姨...思緒紛亂,言不盡意。最後我只能說:在演出前,謹以此文獻給每一位在京劇路上引領過我的師長,也藉此向台灣每一位曾鼓勵我的觀眾說再見。
|
回龍女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