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8/2003
本文刊登於台灣申報第902、903、904期
北京,對我來說原本只是打小從課本上讀到的一個地名。
從癡迷京劇後,真實接觸任何和梅蘭芳大師有關的人、事、物,在一九九一年之前,對我來說也都是遙不可及的夢。
而就在一九九一年的某一天,張大眼睛從飛機的小窗向外望去,我心中吶喊:「我到北京了!我真的到北京了!」
到北京後,僅憑著台北梅派名票徐濟平老先生的介紹,父母與我開始與姜老師鳳山先生、梅老師葆玖先生嘗試連絡。初步連絡的結果是:兩位老師都正在天津,他們請梅老師葆玥女士及李老師玉芙女士到飯店來看看我們有什麼樣的計畫,作什麼樣的演出,等兩位老師返京便具體落實。
今天我在匆促間想要寫這一篇,心情無比沉重,思緒也很紊亂。我急著想歸入主題,有些細節就暫時跳過不表了。那時當我的演出戲碼敲定為「宇宙鋒」後,剛隨老師從天津回到北京的郭老師岐山先生發現我的個子太小,穿梅老師的黑團花帔還能勉強改改袖子,但金殿一場的紅蟒就非用老梅先生的不可了;可是開箱子的鑰匙還在天津,於是郭老師請小郭老師又折返天津去取鑰匙回北京。
這是我在九一年第一次接觸到的郭老師──最後一位曾為梅大師管理衣箱的老師。為了我這麼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來自台灣的二十六歲票友上台合適,他老人家這麼認真,他的認真成全了我穿著老梅先生的紅蟒完成了在北京的首次彩演。我一輩子不會忘記當我看到那身紅蟒、穿上時心情的激動。與我一同從台灣來的李奇峰老師當時在身旁說:「妳要對這身蟒拜上一拜!要謝謝郭老師!
願這身蟒能保著妳把今晚的戲唱好喽!」
寫到這兒,我不免想到──
去年八月,李奇峰老師突發心肌梗塞走了。
今天,郭岐山老師突發心肌梗塞走了。
都是這樣說走就走了。
九月二十四號,在梨園劇場,我在拍完了侯連英老師勾臉過程後,跟小郭老師說,我用數碼相機動作不夠快,等下一回再拍紮靠過程吧,郭老師在一旁說:「沒事兒!妳拍吧!要拍什麼說一聲就得!」當時我想跟老師說以後的計畫,想煩他老人家在後台讓我多拍拍整理行頭的照片。因快開演了後台有些緊張,這話我還沒來得及說。
兩週前,十月十五號,在東苑戲樓,最後一次看到郭老師,上戲前我問:「您還是四點就來啦?」老師說:「是啊!」「您這一年身體都好吧?」「很好很好!」看完大軸古城會,我又到了後台,郭老師對我說:「回去問龍教授好!龍太太好!」
我怎麼也沒想到,這是最後一面了。今天早上上梅劇團,李玉芙老師告訴我郭老師走了,我愣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回過神來給媽媽打電話時,媽媽陪我一起掉眼淚。我母親多年來非常清楚郭老師為我做過的每一件細心的事。我曾在「我的台上一分鐘、媽媽台下十年功」中貼過媽媽為我做的服裝砌末;我心中一直想寫一寫郭老師為我台上所穿的行頭花費過多少心思,可我萬萬沒想到是在今天這種情況下挑燈追憶...我自信從來寫什麼還算是通順,從不似今夜這般困難,句不成句、段不成段...
因著九一年的經驗,想想如果是置得起的行頭,還是做私房的比較好,自此十多年來常給郭老師添煩。請郭老師代為訂製行頭,隔著一道海峽是不太容易的。透過多次這樣的接觸,我看到了一位梅團老人對有心習梅者的關切與用心──即使是對一個票友,郭老師一絲不茍──這種態度,千人之中也難有一二!每次只要我去信詢問哪一齣戲哪一場的什麼扮相,哪怕我的問題再小,郭老師的答覆都是一疊信紙!為什麼?因為他會把整齣戲每一場該怎麼扮一個一個字全寫下來,從頭到腳,一點不差!甚至其他角色的也順便記錄。我說這樣太費神啦!郭老師說:「藉此把它整理出來!」我說這樣您要寫多久啊!他說:「年紀大了,本來睡得少!」我訂製全份的洛神的行頭,郭老師親手為我在紗上貼亮片、親手為我串五彩的珠
衫、項鍊、耳墜,對我說:「這些我送妳!」還是那句:「反正我年紀大了,睡不著就串串!沒事兒!」那時郭老師已年近八旬了。我單唱一場西施,只去信請問那斗蓬有什麼講究?不多日坐在台北家中收到一個快遞郵包,打開一看竟是整份的該場戲所需行頭,以及郭老師的親筆信,上頭寫的意思是「妳就唱這一場,犯不著花大錢做,只要不出規矩、是那意思,簡單些就得;斗蓬、紅襖都沒弄繡活兒,便宜得很,斗蓬上的亮片是我釘的,兩塊玉佩左右分戴,這些都送妳,只有中間這四喜帶是文物了,你下回來京記著帶回來...」我明白老人的用心,就如同我在長安大戲院唱起解特為我開箱讓我使梅大師的魚枷一樣,郭老師總讓我出台時沾一點梅大師用過的,輕聲對我說:「這是妳師爺爺的。」我這一生不會敢用「師爺爺」這三個字,我只是每次聽到郭老師說「妳師爺爺」這四個字時都很想哭...
去年在東苑戲樓的演出後,郭老師對梅老師說:「讓乃馨把西施分五回慢慢練著演,梅先生這戲全份的行頭保持得特好,都給她穿上。」我多希望有那一天!可我是這麼不用功,至今什麼也沒練。我也永遠不會忘記:當我拿著自己
以前唱洛神的劇照,請問他我媽媽替我做的那末一場的行頭看著行不行時,郭老師沉默許久,然後悠悠地說了這幾句:「梅先生披的那塊原本是人送的一塊印度料子,當年某某某唱洛神,從頭到腳全按著
他的製的,可是唱來,就是少了那點兒仙氣!」郭老師在任何場合,話說不多,說話則從來輕聲細語,沒有一個字會透著不高興、著急等任何負面情緒,一如他的面容,永遠那麼安逸;而他說的話,卻都含有一種深長的意味,在不動聲色中教育著年輕人。在後台早早忙完了自己的工作後,郭老師會靜默地坐著,要是瞧見誰該扮戲了可還沒扮,他會輕輕說:「那誰,讓某某某趕緊扮了!」這是郭老師的行事
作風,恰到好處、不偏不倚、穩穩當當、不徐不急。
在二零零二年姜老師鳳山先生的八十壽宴那日,梅劇團在梨園劇場有戲。眾所皆知,梨園的戲是以外國觀光團為對象;總唱差不多的,出不了什麼差錯的。那日賓客眾多,郭老師很早到了,帶著小郭老師與姜老師在他們送的花籃前合影完,小郭老師趕赴劇場去了。大家都說今天您就別到後台了,留下來吃壽酒吧!郭老師沒拒絕,但我注意到過了一陣子他老人家的腳步往外挪動了。我向前問郭老師您要走嗎?「我不放心,還上梨園的好。」「那我送您下樓打車走」「外頭風大,妳不管我,我沒問題...」我攙郭老師下樓,他怎麼也不肯讓我送出門,直說外頭冷,別出去了,他就這麼一口菜還沒吃走了,放不下他的後台!因為他一輩子為梅團服務,不容許台上出一點狀況!今年,姜老師八十一的壽辰,梅老師致詞時說「我很高興,我父親的伙伴,姜先生、郭老師,身體都還這麼硬朗!」言猶在耳...言猶在耳
啊...
今夜,我這樣追憶郭老師,只是在我對他老人家重重深刻的印象中抽取了幾個例子,意義不在於記錄他替我這樣一個小票友代製了哪些行頭或是給我用了哪些珍貴的大師遺物,我是有感於郭老師這關照人的態度、對工作認真的態度、對傳統維護的態度、真個叫做鞠躬盡瘁的態度,在在反映出京劇界很多可敬的幕前幕後老人那種無私奉獻的高尚情操;但這往往是被人忽略的。很多人說到京劇界,馬上會聯想到一些負面的習氣、複雜的人際關係,殊不知多少京劇人窮盡一生的精力在那一方守舊的前後,付出了多少!卻又只得到什麼!尤其近日在網上看到不少年輕朋友們說到京劇的「傳統」二字是那麼的深惡痛絕,他們看不到有多少寶貴的傳統已然流失,隨著老人的凋零,又有多少層面正面臨危機。
我不斷地想:當郭老師在悠悠地說「少了那點兒仙氣」時,他心中正在追憶的是什麼?他盼望看到的又是什麼?
郭老師,願您安息...
梅老師正在上海接洽明年紀念梅大師一百一十週年
演出,明天二十九日會趕回北京...
郭老師的告別儀式,三十日的八寶山竹廳...
三十一日,小郭老師負責盡職,
隨梅劇團的印度之行...
這是梅劇團的精神...
這是京劇人的精神...
這是傳統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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