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腦子裡始終揮不去四個字：「向下沉淪」。無論是對個人、家庭、還是身處的台灣這個大環境，都有這種感覺。為個人、為家庭，想到心酸處掉掉眼淚，這沒什麼，一種常見於女性的抒發方式罷了；倒是在三月十三日和三月二十七日非為小我哭了兩回，我想寫下當時的感覺和一些相關的想法。

　　台灣在三月二十日舉行總統大選，前一週所謂的「黃金週末」三月十三號，泛藍發動大遊行，要與先前泛綠的二二八大集結比比氣勢。那一天我在電視機前看到老院長孫運璿先生出現的時候，就有些想哭，待看到他嘴角抽動了一下，且眼泛淚光，我實在忍不住了。在台灣過過那段離今已遠、真正幸福日子的人都明白，孫院長當年那一病，對台灣命運的牽動有多大。在三一三的那一刻，逾九十高齡的他面對成千上萬的民眾，即使不能清楚地藉語言傳達什麼，可是他的身影、他的幾個動作，都讓人感慨萬千！我覺得孫院長何其有幸能在中風多年之後得享高壽、卻又何其不幸在飽受病痛折磨之餘還要陪伴台灣人民──至少是六百萬的人民──一而再再而三的忍受政局帶來的煎熬。我相信當他從輪椅上勉力起身的那一刻，應該是覺得總算盼到天快亮了，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看到台灣回歸到一個起碼可以編織願景的狀況中，不要再向下沉淪，不要再辜負他那個時代的人對台灣所作的偉大貢獻。每一次每一次為重要選舉現身，孫院長的身影都會把人們帶回蔣經國時代的記憶中；而比照後來所謂的領導人，越發讓人感嘆當年那位身著夾克、一步一腳印、深知民間疾苦的總統是多麼的可敬與難得。三一三那天孫院長眼中的淚並沒有掉下來，泛藍強盛的氣勢也在鼓舞這位可佩的老人吧！不知道經過三一九的逆轉與三二○的不堪之後，老人家將如何自處？再咬著牙挺四年嗎？

　　「政治是最高明的騙術」、「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這些話真的一點不假。孔子說「君子群而不黨」，我每次教外國學生「黨」這個字的時候總不忘提出這句話；如今看「黨」這個字越來越覺得這下頭的一個「黑」字真是道盡了政客的醜陋。如果百姓生活在一個安定的大環境裡，沒有那麼多人吃飽撐著要一天到晚談政治這件骯髒事兒──我清楚記得小時候家家戶戶到了晚上守著電視追連續劇「保鑣」、「包青天」，生活就是那麼單純、那麼快樂。現在呢？終年到頭，打開電視，白天淨看些黨派之間無止無休的紛紛擾擾、到了晚上調到哪個電視頻道都得隨著那些曝光率高到不能再高的立委、專家起舞，人人、天天，滿腦子都是選舉、選舉、選舉！老百姓都怎麼了呢？為什麼要活得這麼累呢？沒辦法呀！眼睜睜看著「朝廷」裡上上下下一個個沐猴而冠，眼睜睜看著是非顛倒、正不勝邪，眼睜睜看著那麼多的愚夫愚婦手裡握著和你一樣的一張選票、往死胡同裡鑽而要你跟著陪葬，你能不氣、不急、不聞、不問？這些天我不斷在想：當年把票投給李登輝的國民黨死忠者，今天如何？那些不相信李登輝白天是國民黨主席、晚上是民進黨主席的人，看到他跟陳水扁手牽手時想什麼？今天是否也參與了三一三？三二七？搖旗吶喊的當兒是否也悔不當初？今天連戰、宋楚瑜是不錯，聲嘶力竭、累得可憐，趴在地下親吻土地，可四年前呢？早做什麼的呢？宋楚瑜跪了多次了，可他最該跪的沒跪呀！蔣經國倒下時他做了什麼？是不是早該向全國人民下跪致歉哪！？李登輝怎麼起來的呀？不是李登輝多少年翻雲覆雨，台灣焉會有今天的慘況？？？

　　台灣這十多年來的向下沉淪，該負責任的人很多。幾度大選曾經是向上提昇的契機，卻都因政客的私心或百姓的愚昧誤判而錯失。我經常懷疑所謂的民主制度，究竟適不適用於台灣這種很多地方尚屬民智未開的環境，尤其當各政黨被形容成一堆爛蘋果、而人民是被迫從中選一個 比較不爛的，這時候真是教人洩氣。我永遠不會忘記四年前總統大選結果揭曉的翌日，一早我出門去上家教課，那種一夕之間台灣徹底變天的氣氛，壓得我好像連呼吸都不會了，走路不敢看兩邊的人，怕看見和自己一樣垂頭喪氣的，更怕看見和自己正相反趾高氣揚的。如果當選者真是具有崇高政治理念的、有學術涵養的、有偉大抱負的、用人唯才的、親民如子的、能把台灣帶向富足康樂的，他是什麼政黨的有什麼關係？可他偏偏是個機關算盡的、鼠肚雞腸的、目光如豆的、搞族群搞分裂的、心中充滿仇恨的；帶領的整個政府團隊沒有一個成員讓人佩服、四年下來讓台灣每下愈況，有頭腦會思考的人還會願意做他四年的子民嗎？好不容易今年泛藍整合成功了，照理說再多的阿扁死忠者也敵不過了吧？三一九下午的槍聲一響，多少人的心涼了，敵不過的是泛藍！不要講天理！在台灣，沒有天理！

　　三二○後的台灣，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詭譎氣氛，當連戰嚴正地發出不平之鳴，泛藍群情悲憤之餘，也昇起了一股鬥志。「槍擊案」發生後，全台灣至少一半的人抱持高度懷疑，即使這個案子是真的，我不知道貴為總統的陳水扁夜深人靜之際是否會想想：「我的人格在台灣人民的心目中是什麼？」當他面對鏡頭激動地陳述「說自導自演，是對我人格最大的羞辱」，心頭真的一些不愧嗎？即使這個案子是真的，也該感覺到身為領導者的誠信濱臨破產，這大位也坐不穩吧！

　　
　　大選後一週民眾持續在風雨中聚集在總統府前，電視上一幕幕的畫面牽動每一顆關切的心，所以到了三二七那天會出現史無前例的府前集會場面。當天上午十一點我從家裡出發，到了捷運站已經感受到人潮有異於平日。以前我也參加過多次新黨、親民黨的活動，但是心情完全不一樣，因為這次心中有憤慨！這也是我第一次隨群眾在頭上綁上布條（上寫「拼公道」）──雖然明知道其實公道恐怕是拼不出來的。我在現場待了五個小時，不像以前，我並沒有大聲呼喊什麼，只是隨著群眾搖動手中的國旗，我唯一發出聲音是在唱國歌的時候，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下來的。為什麼哭？我說不清楚，也許是因為太久沒看到那種旗海飄揚的場面受到感動，也許是因為心底深處積累了太久的無奈與悲哀──為無力改變現狀而無奈、為痛惜台灣沉淪而悲哀。在我的身旁，有兩位女士，我很驚訝她們參與三二七的心情似乎是很愉快的，她們頻頻相互示意看這看那，看人如潮水般的湧入，看來自全台各地的旗幟，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彷彿已經看見了重新驗票或調查槍案後的大翻轉；把觀察這兩位女士的目光再往遠推展，我慢慢察覺到這次集會的一個特色：年輕夫婦攜幼同行的非常非常多，小孩子人手一面國旗，有的騎在神情亢奮的父親肩頭，有的互相追逐嬉戲，我忽然覺得，在沉淪的背後，好像有一層特別的意義。這種感覺到了開始看到大學生靜坐絕食後越發鮮明：台灣青年乃至於年輕人的憂患意識被激發出來了！這是多年來所沒有的情況。人原本可以對政治冷漠，管他改朝換代，我過我的日子；可今天台灣的情況，不是一個單純的當選與落選的政治事件造成人心的動盪，而是有基本良知良能的人，經由這次的選舉過程及結果，對社會的公平正義產生了高度懷疑，這種高度懷疑會促使人警覺到：我還能不能在這樣的社會上生存下去！如果居上位的人只因為有權就可以大咧咧地巧取豪奪，教青年、學子如何設想自己的未來？教為父母者又如何教育下一代？

　　這幾天陸續寫下以上幾段文字，現在的時間是四月十一日午夜一點，總統府前又經歷了四一○的二十萬人集會，昨晚六時後警民爆發嚴重衝突的事件還在混亂中持續，電視上抗爭的畫面不斷重覆，我的思緒也平息不下來。人民的力量能堅持多久？堅持又能換來什麼？當台灣很多家庭主婦去菜場買菜都要考慮老闆的政治傾向而決定買不買的時候，我不禁要問：這種每天像左右鞋穿反了的不舒服的生活何時才能到盡頭？沉淪的背後，是一個大沙漏，台灣的公平正義及人民快樂生存的權利正快速地向下滲漏，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看到這個大沙漏翻轉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