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度宇宙鋒 

  寫於2004.10.12(本文發表於台灣申報)

  今年,是我上台票戲的第二十個年頭。這個月,我所有的彩演經驗可以記到第四十四場。

 

  二十年,不能說短了。四十四場,在票友可能也不能說太少,但在我的理想中,多願意是四百四十場甚至更多!

 

  前幾天我母親說:好像每逢演出宇宙鋒這戲都是在特殊的狀況。細想想,母親的話真是不錯的。打開自己網站上的紀錄算了一下,這個月要演兩場修本,算是八度宇宙鋒了,要佔所有演出經驗相當的比例呢;而正如母親所言,每次演出宇宙鋒都對我自己有不平凡的意義。

 

  一九八八年我在夏威夷留學重病。當母親照顧我一段時日不得不回台工作後,我的學期還剩六個禮拜,那六個禮拜我陷入極大的痛苦,因為病後心情的變化太大,加上語文、學期報告的壓力與徬徨無助,難以支持,好幾回想開開八樓的窗子跳下去,一打電話回家就哭得止不住。電話中母親問我有什麼想法可以讓自己覺得好些,撐得下去?我說希望放假一回台灣讓我唱宇宙鋒,母親答應一定幫我做到,於是,在遙遠的異地,獨居的公寓中,我開始靠著一遍遍的「杜鵑枝頭泣,血淚暗悲啼...」自我排遣、調 濟。果然,我一回台北,家中已備好梅蘭芳大師的宇宙鋒電影錄相帶,在大鵬劇隊王鳳雲老師的指導下,再加自己看錄相,八九年一月我初演了【修本】、【金殿】,那次是與台灣大學國劇社的學生合演的。當年的我,在台上只唱過一些動作很少的唱工戲,從書上看到梅大師一生對宇宙鋒的重視、戲評家對梅大師這戲的推崇,我總想著自己是不是能以此作為一個自我挑戰,演一回既重唱、又重念、身上、臉上都較不簡單的戲?當然,初演非常稚嫩,但至少如願演下來了,母親還很高興的說:「安了起搏器,好像嗓子還亮了些!體力也好了,這下以後可以唱大戲啦!」

 

  一九九零年,經台大陳舜政教授的推薦,我受邀以【修本】、【金殿】參與了台灣陸光國劇隊的檔期公演,為我在其後至九四年間又四度應邀參與陸光檔期公演墊下良好的根基,也算是在台灣的國劇界創下一個紀錄,應該沒有其他票友有我這樣的經歷了。我非常感謝陸光的名演員馬維勝老師、林陸霞小姐對我在台上的引領、照顧,使我不會因為自己是票友要與專業演員合作營業戲而膽怯。尤其是到了九一年,在我想嘗試到北京演出宇宙鋒的前兩月,有機會在台北的藝術館演出,我決定藉此加強演練一回,請陸光支援,仍是馬老師的趙高、林小姐的啞奴,我對林小姐的大力支援一直特別懷抱感激,照說為我這樣一個票友,真是太委屈她了!

 

  九一年初到北京,對北京的京劇界是完全陌生的,想要請專業團隊支援演出,在一開始我與父母其實遇到了很大的難堪。我們透過當時唯一的一個力量微弱的管道嘗試詢問,某劇團曾有人當著我父親的面說:「我們X團,就支援這玩意兒!」意思很清楚,把票友看得很低。我們一家三口在旅館就這麼枯坐著陷入困境,當然我情緒非常低落。後來幸虧台灣梅派名票徐濟平老伯幫忙連絡上了正在天津演出的姜鳳山老師與梅葆玖老師,而二位老師很快請梅葆玥老師及李玉芙老師到了我們住的飯店問我們有什麼需要,盡力幫我們安排,並抓緊時間先請姜老師的外孫舒健先生來為我們父女吊嗓,虞化龍老師為我首次響排操琴,待姜、梅二位老師自天津返回北京我們已經安然進入準備就緒的狀態了。梅老師當時還特別請賈世珍老先生來為啞奴說身段,賈老師告訴我梅大師真正台上的演出是如何如何的,可不是就像錄相中的那樣,邊說邊做,繁複細緻,根本來不及看,更不要說學了!【修本】中老人家所說的我大概就記得一個扯鬍鬚的手指動作和最後駕瑞彩的小動作,其他什麼也沒學到,與賈老師就這麼一面之緣,沒有把握到學習的機會,唯有嘆息!那次演出臨時租不到場地,透過李老師幫忙,安排在青藝劇場,還煩請石維堅老師任節目主持人,於是,我完成了在大陸的首度演出,仍是【修本】、【金殿】,姜鳳山老師、虞化龍老師領導文場,趙高由馬永安老師飾演,梅老師親臨把場。那時我還沒有自備的行頭,穿梅老師的黑團花帔太大了,郭岐山老師為我現改,金殿的紅蟒則特別讓我穿了件當年梅大師的。短短幾日之中我好似從谷底直升雲端,心情無比激動!如今回想這點點滴滴,深覺慶幸,得遇這麼多平易近人、愛護、照顧我的老師們!可以說接下來這十多年我在北京的人際關係完全就建立在九一年的這場宇宙鋒。

 

  九三年北京舉辦首屆國際京劇票友電視大賽,北京的老師們鼓勵我報名參賽,進入決賽後彩演組限時十二分鐘,我考慮再三還是選了宇宙鋒修本的反二黃,縮短過門兒,正好符合大會的要求。二度飛來北京,在梨園劇場比賽,趙高仍煩請馬永安老師,啞奴則換了一位嬌小可愛的戲校生,好讓我在台上顯得高些。那年台灣一共四人來京參賽,我父親及另兩位都在清唱組,我是來自台灣唯一的彩演組金龍獎獲得者;而我在得獎的第二天正式向梅葆玖老師行拜師禮,拜師翌日又在中和戲院演出梅老師親自指點過的【捧印】,可謂此行小小的宇宙鋒片段讓我的京劇夢有了一頁最燦爛的篇章。 

 

  六演宇宙鋒時隔四年,在台北。那是我首度以正式登記的【馨韻業餘國劇團】名義舉行公演,也是首度嘗試雙齣。前演【修本】、【金殿】,後演霸王別姬,我記得當時台灣梅派名票惠伊涵伯伯送了我一個龍大膽兒的外號,後來常常見到我就這麼叫我。說大膽兒還真是大膽兒,因為就在排戲前發現脈相異常,跳幾下停幾下,眼前一陣陣發黑,原來是起搏器沒電了,趕緊住院換新,住院期間瞞著護士偷看梅大師的錄相腦子裡背身段,出院沒多久我就堅持響排了,其實傷口還疼,我沒敢跟母親說。到正式演出我也沒向觀眾說明什麼,沒有人知道我是咬著牙硬撐下來的。那場演出有好些觀眾給我的批評是:別姬是首演,還相當生硬,但宇宙鋒的神情比較自如了。其實我自己看錄相,對宇宙鋒是非常不滿意的,口型有許多地方矯枉過正,成了大毛病,身上也還是很幼稚,好像還不如九三年參賽時穩些。可能是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別姬上了,有好多小地方根本都沒顧上。但無論如何,對宇宙鋒這戲的感情,每演一次自然又加深許多,我心中也一直希望再有機會重唱,把九七年的缺點加以改正。 

  

  身為票友,像這樣再唱一次吧的願望不是很容易能達成的,這不,到今年,到現在,又是七個年頭了。今年為紀念梅蘭芳大師誕辰一百一十週年,北京京劇院梅蘭芳京劇團十月下旬在長安大戲院有一系列的演出。我雖然拜了師,到底是票友出身,不能跟諸多名家、專業演員相提並論;對參與紀念演出,我心頭自有盼望,但未敢奢求。最近這大半年,由於家庭的不順、工作的勞頓,我整整七個月沒正常吊過嗓子,再加上近月來遭逢意外的挫折更讓我心緒紛亂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如今和母親一起陪伴病中的父親到北京生活,說實話也沒有條件對上台唱戲抱持希望。當姜老師打電話問我:安排唱一折修本如何?我內心是很矛盾的。唱,要逼著自己什麼心煩的事都丟開,快速且專心一意的進入一個上台前的備戰狀態,我自問到底做不做得到?沒有把握;不唱,就這麼錯過了,會不會後悔呢?肯定會的。這些意念在腦中一閃而過,我還是決定跟自己賭一賭,唱吧。

 

  十月三十號長安大戲院的這場宇宙鋒對我是個意外,而十七號先在老舍茶館唱一場又是意外中的意外,我很感激舒健先生的安排,這樣讓我好暖暖身,還能及時作些修正。畢竟,以紀念梅大師的形式公演,不容許砸鍋。七年沒演過的戲在這種身心狀態下忽然要唱,我誠惶誠恐。今天,剛剛從梅劇團響排回來,我強烈感受到自己的狀態並不好,體力不夠,嗓子也不頂用,向來極少出汗的我今天不過排了一遍加反二黃多走一回竟全身濕透了。寫這一篇,我希望自己能沉靜一下,藉著回憶以往每一次唱宇宙鋒所經歷的歡喜或慌亂,告訴自己,也許是冥冥中的巧合,老天爺要我學習再一次的以此戲怡情,不管台下的龍乃馨是如何,台上的龍乃馨要沉著、要堅強。從八九年到今天,一樣的一卷電影版中的梅大師,他的一舉一動,看了不知多少遍,永遠有那麼多體會不到的、學習不了的;同樣的一段原板、幾句散板、一段反二黃,吊過不知多少回,也永遠有那麼多細微奧妙處掌握不住、表達不了。那幾句道白的層次,幾聲瘋笑的節奏,趙女的內心、趙女的表面,我究竟,能揣摩多少、傳達多少?八度宇宙鋒,在我,是幸,是不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演出了,我這次,把能想到的問題一一去克服、解決,比如,講究一些,新置一件花邊褶子;在大陸多次扮戲不順心,把容妝老師請到家中請她為我從容的定一次妝,慢慢參考舊劇照、慢慢修正;調整自己的心態,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少想生活中的愁苦,多想戲,多吊嗓,多練習。我應該,珍惜這個意外的機會,盡最大的力量,為紀念我一生心目中唯一的偶像獻上一份心意。 

  

  三十號的長安大戲院,後台不會有我母親照顧,台下也不會有我父親的身影。我靜靜等待自己的八度宇宙鋒,等待觀眾的批評。



 

呂氏雅舍文藝網轉載本文

劇目:宇宙鋒 修本
時間:2004.10.17
地點:北京老舍茶館
演員:趙高(侯連英)  趙女(龍乃馨)  啞奴(譚娜)  秦二世(仉志彬)
性質:與梅蘭芳京劇團合作演出
鏈接:劇照二十六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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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目:宇宙鋒 修本
時間:2004.10.30
地點:北京長安大戲院
演員:趙高(侯連英)  趙女(龍乃馨)  啞奴(譚娜)  秦二世(仉志彬)
性質:紀念梅蘭芳先生百十週年誕辰 與梅蘭芳京劇團合作演出 
鏈接:(共二十八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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