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發

 

好久沒有發過脾氣了。最近在課堂上生了一場氣,這是我在師大國語中心教華語十多年來第一次對學生說了些較重的話。雖然我極力的控制,只是說話的聲音比平常大了一點點,而且說的話僅止於跟他們講講道理,我更在說完之後短短幾分鐘內馬上逼自己又換上了笑臉,扭轉了課室的氣氛,可是我很清楚自己已氣到心頭發顫、手臂發麻的地步,甚且在下課好幾個小時後都沒緩過來。

 

為什麼生氣?因為學生太不用功。那天,班上進行每課課程結束後例行的“聽寫”測驗,其中有一題是“迎新晚會在禮堂舉行。”該課課本上的第一個生詞是“晚會”,例句為“我們準備開個迎新晚會,歡迎一年級的新生”。第二個生詞是“禮堂”,例句為“畢業舞會在禮堂舉行。”我在當初講解生詞的時候,怕學生不清楚什麼是“迎新”晚會,還秉持我一貫教學的原則問了學生一個問題:“你們都懂〔歡迎〕的意思嗎?”如我所料每個人都說懂,“歡迎”就是“welcome” ,還講他們到“7-11”便利商店買東西一定會聽到店員說“歡迎光臨”。我說:“你們認為自己懂了,那誰能告訴我〔歡迎光臨〕這四個字每一個字的意思?”也如我所料沒有一個說得出來。於是我把這四個字好好的逐一講解,告訴他們學中文要用這樣的態度去學,才是真懂。而到了考聽寫的這一天,幾個學生的試卷上赫然出現“影星晚會”,“舉行”的“舉”也寫不出來。我叫學生們把書打開,翻到生詞表,讓他們自己把兩個例句大聲唸了一遍,再回想我上課的時候是如何負責的講解。我說:“你們總說龍老師的聽寫太難,我請你們自己看看這兩個書上的句子,再看看我今天考你們的,到底是不是龍老師的聽寫太難?“迎新”寫成“影星” !“舉行”這個詞從這個學期開始的第七課“舉行大學聯考”說起,後來說“舉行比賽”、“舉行大選”、 “舉行園遊會”、 “舉行運動會”、“舉行派對”,哪一課沒有用到這個詞?今天到了學期的第三個月了,你們寫不出來,到底是誰的責任?準備聽寫,不就是從生詞表開始複習嗎?我考的句子就在第一個跟第二個生詞的例句裡面,你們念書了嗎?我在這裡教書教了十五年,從來沒有罵過學生,總是希望每天上課的氣氛都很愉快,可是我今天真的太難過了!”只見寫錯的學生個個低著頭紅著臉,我想他們無話可說應該不是因為程度不好說不出話來吧。

 

在下課的前幾分鐘,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我趕緊藉著教學錄影帶的內容轉換話題,學生們離開教室的時候已經又有說有笑的互道週末快樂了,可是我回辦公室時在電梯裡看到鏡子裡自己的臉色仍然發白,身體裡那種發顫發麻的感覺還是很強烈。為什麼生氣會氣到這個地步?也不過就是學生聲調搞不清楚,寫錯了字,筆劃多的字寫不出來,都是常見的情況,是我反應過度了吧?

 

我心裡很清楚,這是一個“爆發”。其中是有原因的,這個原因,跟政治有關。

 

會不會太誇張了?是我腦子有毛病吧?

 

唉,我所氣的幾個學生,來自貝理斯、尼加拉瓜、查德、跟聖文森。就在我發脾氣的前幾天,師大國語中心辦公室還來人溝通,說我這個班有代表性,希望上課時讓某雜誌社來拍攝幾個鏡頭。(所謂具代表性,當然不會指班上其他來自日本跟菲律賓的學生,那都太普通了。)我是第一次教到像這樣來自“中華民國邦交國”的學生,而這些學生,月領中華民國外交部提供的台幣三萬元獎學金,該獎學金一給就是五年,使他們學習語文的一年及其後在台灣念大學的四個學年安心自在,條件之優渥羨煞其他各國學員。我教他們的這個學期,是他們在語文學習階段的最後三個月,前兩個月學習態度尚稱良好,到了第二個月的月底,已經都辦好了大學的入學申請,其中一個學生說得真夠坦白的:這第三個月就是為了繼續拿獎學金“不得不”每天來上課(這“不得不”是剛學的用法,用得還真好!),言下之意,心思早就到了那個位於淡水的大學校園去了,搬家後每天大老遠的從淡水騎機車到台北市來學這點語文課程還委屈了他!所以呢,天天遲到、上課時愛聽不聽,垮著一張臭臉,考試嘛當然錯得離譜,這些就是我這個做老師的活該要忍受的了。

 

在教這個學期之前,我在大陸住了整整一年,對學校乃至於整個台灣很多狀況並不很清楚。而在我回來的這兩個多月間,天天看電視上報導扁政府、第一家庭貪腐的惡形惡狀、罄竹難書,胸中極度鬱悶、忿恨難消。當我知道原來國語中心這些來自“邦交國”的學員是這樣月領高額獎學金時,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想到了台灣多少吃不上營養午餐的小學生可沒有政府照顧啊!我們的大學畢業生進入社會,一個月可賺不到三萬塊啊!多少人失業、過不下去了,父母帶著孩子全家自殺啊!他們這些“友邦”的留學生在台灣念書,每人一個月三萬塊的獎學金,五年就是一百八十萬,錢從哪裡來的呢?當然是台灣人民的納稅錢!弱國無外交,扁政府執政六年來,為了顏面,花了多少人民的血汗錢去買來所謂的 “認同” 、“邦交”,還不夠嗎?還得這樣雙手捧上一百八十萬去請這些“友好人士”來學習?這些人學習完了之後又當如何?是對台灣人民有什麼回饋?還是對台灣社會有什麼貢獻?是這些國家需要什麼技術,非得中華民國政府這麼樣的提供協助讓他們來學習,好帶回去改善的他們國家?政府有這些“善款”,為什麼不先救救自己的人民?這些國家真會珍惜“泱泱大中華民國”的善意,鞏固邦誼?

 

我這一場課堂上爆發的惡氣不打緊,還沒消呢,沒過幾十個小時,電視上新聞快報:查德宣布與中華民國斷交。這好!真是太好了!

 

又過了幾十小時,電視上有一則追蹤報導,說到查德的在台留學生擔心今後的學費無著落,學業無法繼續,我們可敬的外交部收到陳情後立即宣布:政治歸政治,獎學金照發!真是泱泱大國的風範啊!感人哪!

 

一百八十萬算什麼?叫第一家庭隨便哪個找張發票報報不就有了嘛!

 

第一次,我感覺到扁政府的外交政策離我這麼近,也是第一次,我感覺到自己竟然在無意間成了扁政府的幫兇!這些學生的學習態度如果是良好的,我沒有什麼好說,可是學習態度惡劣的時候,如果我還不把關,還要讓他們輕鬆獲得八十五分好去領獎學金,我就對不起台灣人民了!

 

是我誇張了嗎?是嗎?

 


爆发

 

好久没有发过脾气了。最近在课堂上生了一场气,这是我在师大国语中心教华语十多年来第一次对学生说了些较重的话。虽然我极力的控制,只是说话的声音比平常大了一点点,而且说的话仅止于跟他们讲讲道理,我更在说完之后短短几分钟内马上逼自己又换上了笑脸,扭转了课室的气氛,可是我很清楚自己已气到心头发颤、手臂发麻的地步,甚且在下课好几个小时后都没缓过来。

 

为什么生气?因为学生太不用功。那天,班上进行每课课程结束后例行的“听写”测验,其中有一题是“迎新晚会在礼堂举行。”该课课本上的第一个生词是“晚会”,例句为“我们准备开个迎新晚会,欢迎一年级的新生”。第二个生词是“礼堂”,例句为“毕业舞会在礼堂举行。”我在当初讲解生词的时候,怕学生不清楚什么是“迎新”晚会,还秉持我一贯教学的原则问了学生一个问题:“你们都懂〔欢迎〕的意思吗?”如我所料每个人都说懂,“欢迎”就是“welcome” ,还讲他们到“7-11”便利商店买东西一定会听到店员说“欢迎光临”。我说:“你们认为自己懂了,那谁能告诉我〔欢迎光临〕这四个字每一个字的意思?”也如我所料没有一个说得出来。于是我把这四个字好好的逐一讲解,告诉他们学中文要用这样的态度去学,才是真懂。而到了考听写的这一天,几个学生的试卷上赫然出现“影星晚会”,“举行”的“举”也写不出来。我叫学生们把书打开,翻到生词表,让他们自己把两个例句大声念了一遍,再回想我上课的时候是如何负责的讲解。我说:“你们总说龙老师的听写太难,我请你们自己看看这两个书上的句子,再看看我今天考你们的,到底是不是龙老师的听写太难?“迎新”写成“影星” !“举行”这个词从这个学期开始的第七课“举行大学联考”说起,后来说“举行比赛”、“举行大选”、 “举行园游会”、 “举行运动会”、“举行派对”,哪一课没有用到这个词?今天到了学期的第三个月了,你们写不出来,到底是谁的责任?准备听写,不就是从生词表开始复习吗?我考的句子就在第一个跟第二个生词的例句里面,你们念书了吗?我在这里教书教了十五年,从来没有骂过学生,总是希望每天上课的气氛都很愉快,可是我今天真的太难过了!”只见写错的学生个个低着头红着脸,我想他们无话可说应该不是因为程度不好说不出话来吧。

 

在下课的前几分钟,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赶紧借着教学录像带的内容转换话题,学生们离开教室的时候已经又有说有笑的互道周末快乐了,可是我回办公室时在电梯里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色仍然发白,身体里那种发颤发麻的感觉还是很强烈。为什么生气会气到这个地步?也不过就是学生声调搞不清楚,写错了字,笔划多的字写不出来,都是常见的情况,是我反应过度了吧?

 

我心里很清楚,这是一个“爆发”。其中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跟政治有关。

 

会不会太夸张了?是我脑子有毛病吧?

 

唉,我所气的几个学生,来自贝理斯、尼加拉瓜、查德、跟圣文森。就在我发脾气的前几天,师大国语中心办公室还来人沟通,说我这个班有代表性,希望上课时让某杂志社来拍摄几个镜头。(所谓具代表性,当然不会指班上其它来自日本跟菲律宾的学生,那都太普通了。)我是第一次教到像这样来自“中华民国邦交国”的学生,而这些学生,月领中华民国外交部提供的台币三万元奖学金,该奖学金一给就是五年,使他们学习语文的一年及其后在台湾念大学的四个学年安心自在,条件之优渥羡煞其它各国学员。我教他们的这个学期,是他们在语文学习阶段的最后三个月,前两个月学习态度尚称良好,到了第二个月的月底,已经都办好了大学的入学申请,其中一个学生说得真够坦白的:这第三个月就是为了继续拿奖学金“不得不”每天来上课(这“不得不”是刚学的用法,用得还真好!),言下之意,心思早就到了那个位于淡水的大学校园去了,搬家后每天大老远的从淡水骑机车到台北市来学这点语文课程还委屈了他!所以呢,天天迟到、上课时爱听不听,垮着一张臭脸,考试嘛当然错得离谱,这些就是我这个做老师的活该要忍受的了。

 

在教这个学期之前,我在大陆住了整整一年,对学校乃至于整个台湾很多状况并不很清楚。而在我回来的这两个多月间,天天看电视上报导扁政府、第一家庭贪腐的恶形恶状、罄竹难书,胸中极度郁闷、忿恨难消。当我知道原来国语中心这些来自“邦交国”的学员是这样月领高额奖学金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想到了台湾多少吃不上营养午餐的小学生可没有政府照顾啊!我们的大学毕业生进入社会,一个月可赚不到三万块啊!多少人失业、过不下去了,父母带着孩子全家自杀啊!他们这些“友邦”的留学生在台湾念书,每人一个月三万块的奖学金,五年就是一百八十万,钱从哪里来的呢?当然是台湾人民的纳税钱!弱国无外交,扁政府执政六年来,为了颜面,花了多少人民的血汗钱去买来所谓的 “认同” 、“邦交”,还不够吗?还得这样双手捧上一百八十万去请这些“友好人士”来学习?这些人学习完了之后又当如何?是对台湾人民有什么回馈?还是对台湾社会有什么贡献?是这些国家需要什么技术,非得中华民国政府这么样的提供协助让他们来学习,好带回去改善的他们国家?政府有这些“善款”,为什么不先救救自己的人民?这些国家真会珍惜“泱泱大中华民国”的善意,巩固邦谊?

 

我这一场课堂上爆发的恶气不打紧,还没消呢,没过几十个小时,电视上新闻快报:查德宣布与中华民国断交。这好!真是太好了!

 

又过了几十小时,电视上有一则追踪报导,说到查德的在台留学生担心今后的学费无着落,学业无法继续,我们可敬的外交部收到陈情后立即宣布:政治归政治,奖学金照发!真是泱泱大国的风范啊!感人哪!

 

一百八十万算什么?叫第一家庭随便哪个找张发票报报不就有了嘛!

 

第一次,我感觉到扁政府的外交政策离我这么近,也是第一次,我感觉到自己竟然在无意间成了扁政府的帮凶!这些学生的学习态度如果是良好的,我没有什么好说,可是学习态度恶劣的时候,如果我还不把关,还要让他们轻松获得八十五分好去领奖学金,我就对不起台湾人民了!

 

是我夸张了吗?是吗?

 

龍女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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