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韓玉娘的恨

2003/05/05旧文刊登於台灣申報第856、857期

 

2015年重新整理补充

谈韩玉娘的恨

龙乃馨

身为票友,最大的憾事就是:穷尽一生努力,也不能把任何一出戏唱到接近自己理想的境界,因为没有那么多舞台实践的机会。唱戏不通过大量的实践是好不了的。过去在台湾,常听陆光国剧队的周正荣老师及马维胜老师提及早年劳军演出,一出《将相和》一唱就是连着二十二场,真是羡慕不已!心想我此生如果有机会把任何一出戏唱个二十回都不白活了。

就我至目前为止的所有演出经验而言,三十一年来总共彩演不过一百一十三回,其中分别在1989、1994、2001、2004、2007、2010年六度演出《生死恨》,其中四次都只唱《夜纺》至终,有一次更是只演出片段(主唱段结束、吹灯,便鞠躬下台了)。1994年则是在三个月之中唱了两回,包括一回全本的。那是我有幸受当时台湾陆光国剧队之邀参与档期公演,而为了纪念梅兰芳大师百年,我选择了《全本生死恨》,因为此戏是梅大师表达爱国之心的重要剧目。另一方面,此剧对我个人也有一层特殊的意义:我十六岁开始学张派,是在听了梅大师的《生死恨》唱片之后下定决心一辈子学习梅派的。所以我对这戏有着特别的感情。

由于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在台湾,资料比较有限,梅大师的这出戏,手边除了唱片之外,就是与舞台演出差异颇大的电影版本。多年后在内地生活,才知道还有音配像版本所采用的的珍贵舞台录音。这里将题目定为「谈韩玉娘的恨」,主要是想强调一下梅大师所遗留的资料及目前一般演出此剧在词句上的一些差异,而根据对韩玉娘这个人物内心的揣摩,我是如何决定采取哪一种版本,以符合这剧名中的一个「恨」字。乃馨孤陋,也许梅兰芳先生对此剧的词句改动是随着漫长演出过程逐步增减修改的,这些留下来的资料并不能完整反映修改过程的全貌,所以本文所列举的,也仅仅是就以上说到的三份资料来写,不当之处还请方家指教为盼。

先把词句今昔不同处做一整理:

回龙:梅兰芳先生资料中唱“又谁知一旦间改变心肠”

     现今演员唱“又谁知一旦间枉费心肠”

慢板:梅兰芳先生资料中唱“到如今害得我异乡飘荡”

      现今演员唱“到如今受凄凉异乡飘荡”

原板:梅兰芳先生资料中唱“恨只恨负心人天良尽丧

    现今演员唱“恨只恨那程郎把我遗忘

原板:梅兰芳先生资料中唱“到如今看破了红尘万丈

    现今演员唱“到如今只落得空怀怅惘

从这个对照,不难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除了把“到如今看破了红尘万丈”改为“到如今只落得空怀怅惘”也许可以解释为减少宗教色彩?其它的几处变动,都在刻意去除韩玉娘心中对程鹏举的怨恨。

 

诚然,韩玉娘这个人物,是个怀有爱国心的女子,在张万户命她与程鹏举完婚之际,她以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勉励夫君,还说他们的结合是“老贼的乱命”。但接下来当第二天被张万户拷打、程鹏举恍然大悟之后,韩玉娘唱的是“奴情愿随相公一同潜行”,很清楚,韩玉娘原意不在拒婚。若非二老爷从中破坏,只要他们顺利逃出虎口,患难夫妻将更见真情。韩玉娘一生的悲剧,关键就在于程鹏举的一念之差,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误以为玉娘不肯成亲是受张万户指使试探于他。既然这是终结玉娘一生依靠的关键,玉娘在历经往下十年的种种磨难之后,难道对程鹏举心怀怨恨是不合理的吗? 

 

自二黄倒板起的大段唱及夹白,是整出《生死恨》的重头戏,也是韩玉娘心声的表露。虽然她强调“我虽是女儿家颇有志量,全不把儿女情挂在心旁”,可是夜阑人静,空对孤灯,她的所有唱念,始终没有离开程鹏举。散板“我也曾劝郎君高飞远扬”完,哭一句“程郎啊”,接唱“又谁知一旦间改变心肠”,原本是程鹏举改变心肠“害得”她异乡飘荡,这顺顺当当的有什么不妥呢?程鹏举在柴房成亲的那晚,幸喜自己娶的是宋民,对玉娘说的是“花好月圆人寿”,后来起了疑心害苦了玉娘,这不是“负心”又是什么?再者,听听玉娘的白:“竟把我这薄命之人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这里头的恨,除了国仇家恨,难道没有小儿女的恨吗?没有小儿女的恨,又怎会以“留下这清白体还我爷娘”作无限悲凉的结语呢?一个女人,明明许了夫君却空有夫妻之名,韩玉娘的心中没有遗憾吗?没有遗憾,怎会在最后见到程鹏举时唱道“但愿得了却了当年的旧债”?而这所有的遗憾,又是谁造成的呢?(按:在音配像版本中,慢板后的夹白也在强调“想我韩玉娘苦劝程郎逃回故国,谁想他反复无常,将我害到这样光景”。诚然,这段夹白与其下的原板词句衔接上不是太理想,后来演出者都不这么念了。)

 

以上是我试着解释为什么我唱《生死恨》一直没按现在的词改的原因,因为我觉得老词好,老词很合理,连“到如今看破了红尘万丈”我也认为比“只落得空怀怅惘”来得深刻,能充分表露玉娘的绝望。我不是为了死守而死守,(像“天良尽丧”我觉得对程的批评过重了,也唱“把我遗忘”,这与前头的夹白也衔接得更好);事实上接下来我就要斗胆说明我在1994演出《全本生死恨》的时候改了两句摇板的词。

 

在韩玉娘受张万户逼问、被二老爷拷打之后,回柴房的上场,头两句唱原词句是“我只说他为人至诚可敬,又谁知是一个多疑之人”。原先我平时吊嗓也这么唱,总感觉别扭的是左一个“人”右一个“人”,不太喜欢这词儿。后来等要演全本再仔细想,这两句不但是词句不好,而且于理不合。韩玉娘好意劝程鹏举逃走,程却将她的言语告知老贼,这时玉娘的反应是什么?是埋怨、不解、失望、痛心,还是只凭前一夜柴房的对话就已然明白程鹏举的行为是出于“多疑”?如果玉娘这么了解程鹏举,何必接着唱“此一番向前去将他来问”?都知他只是多疑了,问的是什么呢?

 

于是我大胆改了这两句,我唱的是“实指望秉诚心肝胆相映,又谁知他那里悖义无情”。如此接下面这一整场就合情入理了。当初在台湾陆光国剧队的档期公演,改则改矣,但我的胆小,深恐受人议论说我敢动梅大师的词,那还了得?所以没有要求更改字幕。于此,我很诚心地提出这一点就教于方家,不是狂妄,是本着对梅艺的一片痴心。

 

接下来我还想提一提我早在1989年首度演出《生死恨》,向秦慧芬老师学习时,秦老师强调的两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一直到今天我非常感谢秦老师对韩玉娘这个人物的体认,使我的演出有别于一般。秦老师说戏,一向强调内心戏的掌握,在玉娘遇到赵寻之后回到义母处,当赵寻问“夫人几时启程?”时,秦老师的演法不似一般说收拾收拾就要前往,而是念白:“这启程么?”“待我说了吧,想当年我与你家老爷具在番邦为奴,是我好心劝他逃走,谁想他反复无常,反将我的言语告知那张万户老贼,害得我漂流十载、受尽艰苦;如今他身做高官,我的心愿已了,来来来”(取鞋)“你将此鞋交还你家大人,就说我韩玉娘情愿在此侍奉义母,也不贪他的荣华...”一言未尽忽然呕吐而由李老太太扶持下场。关于这点,多年后也曾请示梅葆玖老师,梅老师说:秦老师说的是老路子,肯定也是对的,鼓励我就这么演。至末场唱反四平前的白口,秦老师教我不要念“实指望同享荣华”,而改为“实指望夫妻重圆”。秦老师对人物的细心体认,将玉娘的人格作了更大幅度的向上提升,我一直谨守秦老师的教诲,每次演出都按这样与其它演员沟通排练。我的体认:韩玉娘的恨,在国破、家亡、更在程鹏举的误判。没有程鹏举的误判,她不会被卖、不会遇到淫尼、不会任意南行来到信阳,眼巴巴盼不到夫君、夜夜独守空房以致抑郁而终。而这其中,若不是程鹏举高官得做,对受尽颠沛流离之苦的玉娘造成太大的精神冲击,可能她这薄命之人还能多活几年!

 

*附记:到了2007年后再演出时,又参照了梅兰芳先生音配像版本录音,有了以下的一点儿改动~~

一般演出按的版本,韩玉娘遇赵寻,在见到鞋时唱两句:“抛血泪魂梦绕肝肠痛坏、今日里雁归来明月入坏。”而音配像版本中,韩玉娘接过赵寻包裹中那只鞋的时候,并没有唱;而是在后来把另一只鞋交给赵寻后,有四句(散板)我二人空有那夫妻名份 害得我受煎熬十有馀春

李妪(白)往事不要再说了

到如今做高官接奴上任

(韩玉娘呕血。)李妪(白)啊,儿啊!这是怎么样了?

赵寻(白)李妪(白)保重了啊

怕的是奴薄命无福担承

我很喜欢音配像里这四句的词,它很合人物心境~再次抒发了对程鹏举的怨恨~也利于表演。可是我只顾着把后头这四句添上,没想到这里头都有哭头,离得太近。《生死恨》里哭头很多,前头中箭有一个、挨张万户打有一个、程鹏举明白真相有一个“啊程郎啊!”、同一场夫妻分别又一个。而这又是同一场里有两个。演出前排练间,有乐队的朋友提醒我,我也怕会不会真是不大合适了。 

  想了半天,该怎么办好呢? 

  把后头的哭头去掉,那就不如四句都不要了,因为没有腔,没多大意思,发病的身段也不好使。可是没有唱呢,就我过去演的感觉,实在也有点问题,发病很突然,表演很空。(以前我唱,就是这样比一般多个圆场、与赵寻遇见、反圆场、回家请出义母、道出原委、在白口里发病下场。)所以要是把这四句又砍掉,可惜了。 

  于是我把脑筋动到前一个哭头上。 

“抛血泪魂梦绕肝肠痛坏”所含的那个哭头,在表演上来说,也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它的腔虽然好(后边拖散的长腔特感人),可是唱了半天让赵寻在旁边干耗着,赵寻挺难做戏的。于是现在暂定把这句的哭头去掉,也许正好可以两全其美了?

 

(2015年9月17日整理完稿)附:龙乃馨演出视频

 

以上為乃馨1994年於陸光國劇隊檔期公演[全本生死恨]劇照

陸光國劇隊演出主要演員分別為:

程鵬舉 孫麗虹小姐

張萬戶 馬維勝先生

趙 尋 楊傳英先生

胡 為 吳劍虹先生

附:1994年演出剪報

 
明原先生大作生死恨中的愛恨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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