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字的力量

2003/05/11

本文刊登於台灣 弘報第132期

  梅大師的戲,留傳下來的資料,影像太少;年輕時的影像,更是有影無聲。這對學習梅派的人來說,當然是莫大的遺憾。可是梅大師的舞台魅力,可以穿越時空,可以只憑遺音,勾魂懾魄!以下寫寫我聽梅大師在「西施」自二黃導板「水殿風來秋氣緊」起這一場獨角戲的舞台錄音之後,所受的感動。

 

  這場戲,與傳統戲中許多重頭戲一樣,以劇情論,幾乎是「無有」兩字。京劇的迷人處,原不在劇情,而在聲情。這場戲純粹是透過唱念來表述西施夜晚閒步響屧廊的心境:懷抱國仇、復思及前塵。老梅先生的唱,不用多述,我今天想談談老梅先生的念。所謂「一個字的力量」,指的就是老梅先生這場戲裡長達四分半鐘獨白中的一個字。

 
  在慢板之後,南梆子之前,這段白口兒的詞句是:
 
bullet我西施,自到吳宮,十分得寵,朝朝侍宴,夜夜笙歌,
那吳王已是沉迷酒色
,不理朝綱,把當年的英氣,消磨過半了。

想我越國,被吳王破滅,越王身為囚虜,男為人臣、女為人妾,這是我越臣民,莫大之恥!

幸得范大夫,用盡智謀,將我獻予吳王,吳王見喜,已將越王釋放回國,他君臣上下,立志圖強,將來定有報仇雪恨之日!

那范大夫言道,報仇的重任,都在我西施一人的身上,為此不得不盡力而為。

前日吳王,聽信太宰之言,領兵伐齊去了。今夜月明如水、夜色清涼,思念國仇,不能安寢。因此來到這響屧廊前,閑步一回。唉!思前想後,好不悶煞人也。
 

  
  有句話說:「千斤白、四兩唱」。在我很年輕的時候,不太能領略這其中的精義,總覺得是不是誇張了些。有人解釋這句話,說因為唱時有樂器伴奏,還可以遮掩一些演員嗓音上的瑕疵,一旦道白,原形畢露了,所以難。這麼說也不無道理,但我覺得應該還能下另一番註解。前面提到「聲情」二字,以聲傳情,如果藉著音樂,是比純藉白口容易的。一般好京劇的觀眾,往往注意唱功,不管他自己票不票戲,能哼唱一兩段個人特別鍾愛的唱段,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我有時候走在路上、坐在公車上,能聽到一些老先生嘴裡哼著京劇的某一段唱,可絕少碰到在念白的。我年輕時甚至很長的時間以為所謂「派別」,只是唱,不包括念,換言之,如果老梅先生的資料唱的部分齊了,我就以為齊了,白口兒呢,只要有本子就行了。慢慢隨著資料的更完備,也隨著自己經驗的增加,更慶幸蒙香港名家劉中石老先生的點醒,發覺其實老梅先生的念比唱更難學,這其中的意境太高太高!以「西施」裡的這大段獨白來說,如果演員只是按官中的念法,一帶而過,觀眾其實很容易不耐煩的。台上空無一物,就是西施一人,行兩步念一段,念一段再移兩步,說的都是觀眾心中早就明白的事,如何能抓住觀眾的心呢?四分半鐘,很難處理啊!念急了,沒味兒,念溫了,更糟。可老梅先生的功力,透過錄音,能逼得你屏氣凝神、深恐聽漏了一個字;尤其令人折服的是,雖然看不到他的面容,但就是這「以聲傳情」的功夫,使人腦海之中,浮現一個活生生的西施!她的一顰一嘆,臉上的每一分神情都自然映入眼簾!我說這話,句句發自肺腑,絕不是將梅大師神格化。

 

  梅大師的這段念,內斂沉重。首段「十分得寵」與「消磨過半了」透著犧牲自己達成目的的一股嚴肅。我曾見過演員說到「消磨過半了」時竟搖頭嘆息,完全弄不清自己的身份。第二段「男為人臣、女為人妾」八個字念得簡直要催人淚下,「莫大之恥」的「恥」字略帶颤音,逐漸弱收,壓得人也跟著低迴不已。第三段當念到「他君臣上下,立志圖強,將來定有報仇雪恨之日」語氣一轉,字字擲地有聲,把西施的愛國之心作了最完美的詮釋。第五段又勾起頭場初遇范蠡的前情,與後面南梆子的詞是相呼應的,不知現今演出為何刪除了。末一段是交代響屧廊閒步的原由,一聲哀嘆,是老梅先生拿手的念法,別的戲裡很多。最最精彩,在快到尾聲的一個「煞」字,聲母將出之際,巧使氣音,我今天說的「一個字的力量」,正是這個字!不用這個技巧,整段四分半鐘的白口兒就整個兒白念了!我每次聽到這個字,內心所受的震撼,從不覺減輕過!梅大師之所以為大師,一字知矣!再往下,「也」字往低走,尺寸合度,輕重得宜,為領起南梆子作了最好的鋪陳,自不在話下。

 

  觀當今習梅者眾,可在念白上下功夫者少。一點不成熟的個人體會,謹供參考。

 

附~龍乃馨2009演出西施選場

http://www.56.com/u27/v_NTM4NDY2NTM.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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