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還巢第十場的演出體會
2007.4.3完稿
零六年底演了一回[鳳還巢]的第十場,也就是唱南梆子的那場。在這裏想提筆寫寫我的體會,不過先從我的[鳳還巢]情結和過往經驗說起吧。
梅派名劇[鳳還巢]是我從幼年間就十分嚮往的一齣戲,最早愛這戲的原因很簡單:程雪娥扮像漂亮,換穿好多件行頭——這種梳大頭,戴漂亮頭面,穿花帔的造型,是我打小最愛在小紙條上描畫的。另一個原因也是愛看這裏頭丑與彩旦的對手戲,遇有好演員,看他們做起戲來,真是好玩極了!
我在大學時代雖念的是戲劇系國劇組,可由於種種原因從旦角組退出轉而學老生老旦,父母知我心中的鬱悶,在我畢業的時候給我安排了唱全本[鳳還巢]的機會。那是在1988年,合演者都是臺灣大學的師生,而我父親龍宇純先生飾演我劇中的父親程浦,更是別具意義。我向臺灣的梅派名家秦慧芬老師學習這齣戲的身段,由於我當時接觸京劇舞臺經驗還很少,人又笨,記不住,老師所教還得靠我母親在旁邊幫我寫筆記,就這樣很短的時間內當然也沒能學磁實。我這第一次唱大戲的結果從錄像裏去總結:吐字不清、聲音微弱、表情呆滯、身段湊和;整台戲觀眾看的全是滿場飛的雪雁而不是不起眼的雪娥。我除了留下了幾張還算滿意的劇照之外,真是乏善可陳。
第二次演全本[鳳還巢]是在1992年,那是臺灣當時的陸光國劇隊在約我演[宇宙鋒]、[洛神]之後,第三度邀我參與檔期公演了。同台合作的專業演員有楊傳英的程浦、孫麗虹的穆居易、馬維勝的周公公、吳興國的洪功、吳劍虹的雪雁等,這陣容在臺灣不可謂不強大了。我父母為了讓我在臺上更好看些,身段走起來更順溜些,還為我托人從大陸置了一件褶子三件帔,我當然為二度演出此劇又自己多所揣磨,除了頭次所學的記錄,還找了好多位專業演員的錄像交相比對、觀摩汲取。可是這回唱下來後,[鳳還巢]卻成了我心頭一個畏懼的劇碼了。
1992 龍乃馨的全本鳳還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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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說到[鳳還巢]就指它是齣歇功戲,好像是不費什麼氣力就能完成。誠然,跟很多身上吃重的戲來比,它是顯得容易些。可是對我來說,譬如用一般認為難演好的[宇宙鋒]來比,[鳳還巢]的做表難度卻要大過[宇宙鋒]!可能[宇宙鋒]我演得多了,比較熟練,這是一個原因;但是我回想起我頭一二次演[宇宙鋒]卻也沒覺得像演[鳳還巢]那麼施展不開![鳳還巢]的兩大難點,存在於偷覷穆郎及取笑雪雁和朱千歲的“女貌郎才”,這其中的拿捏,我認為比[宇宙鋒]裏的裝瘋做表還要困難。而我最近所演,只是唱南梆子的一場,所以我就針對這一場戲來說說我的感受。
[鳳還巢]的第十場劇情進入到程老夫人上,安排把雪雁嫁到穆家(實則是朱千歲來的花轎),這裏關於程雪娥的上場,當初秦老師教我的時候說了,雪雁有丫鬟服侍,雪娥隨後暗上即可,不用去攙扶雪雁的。這樣既顯出二小姐的身份,也在剛上場時讓觀眾看到雪娥獨自的身影。而花轎自上場門先上,停在小邊台口,程母送雪雁出門之際,雪娥於身後稍快步挪到大邊,形成舞臺上人員的一個錯位,更突顯出雪娥的存在,有個雪娥自門裏往外看花轎的造型,顯示出她的不解與焦急。現在一般的處理,雪雁上轎後是到大邊再停住與程母說那句:“媽呀,是那小白臉嗎?”還有花轎直接從大邊上的,那麼雪娥從上場後就是在小邊移位了,我感覺相比之下,還是秦老師說的這種走法比較好。我這次演出是按這麼走的,可是花轎上晚了,比雪雁由丫鬟攙上還晚才出來,又在上場門停得太往台中心靠了,所以我的暗上真的成了“暗”上,整個被擋住了,這也說明在臺上,稍微一些不夠默契都會造成影響。
花驕下,跟出門外的雪娥不禁暗自神傷,程老夫人哈哈一笑,回身看到雪娥,先是一聲“嗯?”雪娥驚覺,恭身。老夫人問:“你做什麼來了?”雪娥的回答:“送我姐姐來了”不是接得很快的,要讓人感覺到憋著氣勉強回答,又不理虧的那種意思,所以語調也比較強。待老夫人說道:“送至門外,豈不被人恥笑?回房去吧!”這裏雪娥雖然也抬頭稍往小邊看看,表示她也自覺自己出了院外不大合適,但對大娘的訓斥並不答“是”,而是背身進門,還有個抖袖,顯示出她對大娘的不服,抖袖後往小邊挪一兩步,暗自垂淚,都是以背影在做戲。老旦獨白下場之後,雪娥正過臉來,再側身翻袖沖下場門一望,轉正抖袖,有段念白:“這是哪里說起?爹爹將我許配穆郎,今日大娘又將我姐姐嫁了過去,爹爹不在家中,無人替我做主,思想起來,好不煩悶人也!”起唱南梆子。我在這段念白前的那一小鑼上,特別加強了下袖的份量,速度較快,使勁較大,下袖後有略微的停頓才張口念白,希望能顯現雪娥的詫異與不平。這段白口雖然不長,可是老梅先生說來,字字含情,在音配相版本中的“爹爹不在家中,無人替我做主”兩句是連著念的,更體現出雪娥內心對父親的依賴。在臺灣,顧正秋女士在這當中加了一句“我母亡故”,再接“爹爹不在家中,無人替我做主”,以補充劇本中對雪娥生母的交代,也是很不錯的處理;這次我原本想照著這麼改的,可轉而一想,即使雪娥生母在世,恐怕當老爺不在家中,還是由大太太做主了,所以終究沒加上去,還是按著原詞念的。在老梅先生其他的版本裏,有顯然不是念“好不‘煩’悶人也”的,不是煩字,是個陰平類似“羞”的字,可到底是個什麼字,一直沒聽出來;我以前在臺灣,沒有音配像版本的資料,念作“好不幽悶人也”,這回則按音配像版本念的是“煩”。當然,這末一句決定了南梆子的尺寸,演員都應該能注意掌握。
這段南梆子是本場的主唱段,而其中的身段,我還是按著當年在臺灣秦老師說的走。在起唱前有兩個小鑼,在鑼上分別抖左右水袖,一手抖袖另一手則掩面,把整個唱段的人物心境已鋪墊好了。頭一句“她明知老爹爹為奴行聘”是很一般的程式動作,沒有什麼難的;第二句“反將她親生女嫁與穆門”偏向小邊有個翻袖轉身,類似的安排在“別姬”、“西施”南梆子裏也出現,並不算特別,主要都在臉上的神色。秦慧芬老師所說的,與現在一般看到的最大不同,在於接下去的部分:“想是我程雪娥生來薄命”這句,唱到“程雪娥”時已移位到大邊了,而在“生來薄命”的唱腔中再前進至小邊,並在“命”字上將雙手向上稍舉,視線落在袖上,表示“我就這命嗎?”的意思,緊接著再反向往中心挪動一點,抬頭一看到了自己的房門(即走完了一個小圓場),便揚袖進屋了。也就是說,再往下,所有雪娥以動作交代心事的過程,皆是在閨房之內比劃的,而不是像一般的走法,在從廳堂到內室的路上進行;我感覺秦老師這樣的編排是比較好的,因為女兒家的心事,原本就是在自己私密的空間流露出來,最適切而自然。
進門後有個稍快步奔向小座、右手扶住椅背、左手拭淚的動作,我覺得秦老師說的這個小動作特別有意思,總讓我聯想到在電影電視劇裏女孩子傷心了、一回到自己房間裏就撲倒在床上哭泣的樣子。雪娥慢慢回過身來,往大邊移位,用程式動作比著:她把姐送過去,他們結親了;再歸中走兩步,接著比:我爹爹不在,我怎麼辦呢?這其中我與鼓佬商定的兩下小鑼,分別落在扶椅拭淚及“我怎麼辦”攤手的兩處,繼之隨著“搓手”,胡琴轉入“67656765…”準備接末句的唱,而“搓手”後雪娥背身有個背袖花,算是整場戲裏最大的動作了;再雙翻袖回身接唱“因此上難得配如意的郎君”,結束主唱段。
接下來丫鬟上,問道為何一人在此煩悶,雪娥用有點不耐煩的、甚至責備的口氣與之對話,這在大戶人家養大的小姐身上,是很正常的。當丫鬟頭一次說不是穆家是朱家,雪娥完全沒悟過來呢,臉上還很茫然;待說院公所言抬往朱千歲家中了,雪娥轉悲為喜,叫丫鬟再去打聽,看著丫鬟離去的背影,雪娥慢慢起身,這裏有非常重要的獨白與做表。“哎呀呀,怎麼世上竟有這樣的奇事啊?那日朱千歲前來與爹爹拜夀,也曾見過一次,那相貌長得十分醜陋,與我姐姐麼,唉呀呀,真可以稱得是一對女貌郎才!”也就是我覺得這場戲裏最難、最怕演的一部分。當說到“與我姐姐麼”雙手食指在胸前從下往上畫圓再回來,眼隨手走,並歸一處,馬上有個不由自主的笑“哎呀呀”,回身向左用袖遮面,再翻回來往下念,這個笑的拿捏是關鍵。笑得不得當,很容易造成人物性格上的偏差,程雪娥就不是程雪娥了。雪娥是秀氣的、美麗的、有教養的,雪雁則是粗枝大葉,舉手投足令人捧腹,頭一場不是有“姐妹花”那一說的笑料嗎,看看雪娥的態度:“姐姐的相貌本來的不醜。”做妹妹的,對姐姐的“醜”,其實是懷抱同情的,到了雪雁“打扮得花枝招展”來到妹妹房中,雪娥也只是偷著樂了一下,心想這姐姐今天是怎麼了?打扮成這樣了?雪娥是很善良的一個女孩子,對這同父異母的姐姐是沒有任何嘲笑的心態的,演員必須要把握住這一點來處理所有相關的細節,才不會出問題。所以這個“與我姐姐麼”的笑,是基於人性的一個很單純的笑,想到了朱千歲跟姐姐站在一起的畫面,實在忍不住了,樂了,千萬不能演成在嘲笑、幸災樂禍的樣子,那就完全悖離了雪娥的純真善良了。老梅先生這一笑的魅力,通過錄音中滿場觀眾的反應,可以想見。他的笑聲,是那麼自然,沒有辦法死學得來,那是京劇表演程式運用到化境的傑作!他的神態,雖然沒有影像的資料,也可以想見,因為在別的戲裏,或從影像或從圖片,我們領略到不少梅大師所塑造的女性柔美形像。這一點,我很失敗,非常的失敗,我沒有辦法塑造出一個古典美女在以袖遮面前的一瞬間、那種輕啟朱唇、讓人沉醉的笑臉,這是我先天的不足,更是我後天的愚笨;我既長得不美、在生活裏也不會笑,怎麼在台上笑得美,很可能是我永遠也邁不過去的一關。不過在接下去一句的處理上,我的嘗試似乎得到了觀眾的認同。
“真可以稱得是女貌郎才”這一句詞,當然是挖苦意味的,所以我在演前想了很久,我認為雪娥心裏這麼想,雖是合乎人性,可是在做表上應該加上自我的省思,才合乎她的教養與性格。一度我曾想過不要把這句話完全念完,也就是念到“女貌郎”時便打住,觀眾也能意會到她的意思了,但終究不敢這麼大動;最後決定是把“才”字作緊收,念得很短,剛一說完便以左袖遮口,表示“哎呀這樣想不好、不厚道啊!”可是警覺只是瞬間的,再一放鬆還是忍不住又笑了。总的说,這次的笑,跟前面一次相反,是雙手從上往下畫圓,再往右側掩面。我在這次演出裏,整場沒什麼采聲的,唯獨在此處觀眾給了我鼓勵,當時心裏覺得挺安慰,沒白琢磨半天啊。這是我演了三回鳳還巢第一次在這兒得了一個采呢。
“有那邊冒名前來迎娶,怎麼就有這邊頂替前去出嫁,怎麼這樣的湊巧啊?大娘啊大娘,如今你是枉用心機了!”(似乎老詞裏還有“這真是萬般皆有命,半點不由人。”,這兩句現在都不念了,是因為破除迷信吧?)雪娥念這幾句呢是帶著幾許怒意的,她對這大娘的不滿,藉著回身沖下場門的下袖表達出來。
丫鬟再上,帶來的消息讓雪娥的心情又有了轉變。先是確信實實抬往朱家去了,完全放心了;可高興不到一會兒,又聽說穆郎早已不辭而別,未歸家中,不知去向。失落的雪娥先是把火又發到丫鬟身上,道“哎呀你何不早說!”繼之,沒轍的雪娥還是讓丫鬟去探聽,探聽穆郎獨自一人往哪里去了。這兒有個把丫鬟拉到跟前的動作很重要,這個小動作,顯示兩層意思,一是等於向丫鬟道歉了,“剛剛不該對你發火的”;二是表露雪娥的孤立無援,眼下就只有這丫鬟明白自己的處境,她也只能靠個丫環瞭解外界的狀況了。這麼一個小動作,看在觀眾眼裏,是會對雪娥心生同情的。
雪娥再度目送丫鬟的背影,這回的眼神不同了,前一次是帶著喜悅與期盼的,這次只剩下惆悵與迷惘。再往下,是獨白“這又是哪里說起?穆郎好好住在我家,為何不告而去了?莫非穆郎不願就這門親事麼?既是不願就這門親事,只管明言,何必一旦離家遠走?事有蹺蹊。穆郎啊穆郎,你獨自一人往何方去了?”起唱“我二人婚姻事已經言定,為什麼無故的私自潛行,左思來右想去心中難忍,兒的親娘啊!我暫且回繡閣再聽信音。”從這些念、唱到背袖下場,到了下場門再翻袖掩面,留給觀眾一個悲泣的後影,並沒有什麼高難度了。我想強調的一點是:“兒的親娘啊”這裏的唱,老梅先生是比較緊湊的,不似時下的唱法,拖得那麼慢、那麼長。梅派不刻意雕鑿的特點,長時間被忽視了。所謂"辭達而已矣",我覺得真正梅派的聲情也是"達而已矣",我想這是一個藝術鑒賞的課題,是值得探討的。
以上是我對演出[鳳還巢]第十場的一點體會與整理。在零七年的新春期間,原本有個上外地演出全本[鳳還巢]的機會,可惜我有別的事,沒辦法成行。這麼多年來,期盼著能夠再演全齣,錯過了機會又不知要等到何年月日了。對票友來說,自辦一場全本[鳳還巢]可是太不容易啦,我還沒有這樣的計畫。唉,想唱好一齣戲,多難啊!!
凤还巢第十场的演出体会
2007.4.3完稿
零六年底演了一回[凤还巢]的第十场,也就是唱南梆子的那场。在这里想提笔写写我的体会,不过先从我的[凤还巢]情结和过往经验说起吧。
梅派名剧[凤还巢]是我从幼年间就十分向往的一出戏,最早爱这戏的原因很简单:程雪娥扮像漂亮,换穿好多件行头——这种梳大头,戴漂亮头面,穿花帔的造型,是我打小最爱在小纸条上描画的。另一个原因也是爱看这里头丑与彩旦的对手戏,遇有好演员,看他们做起戏来,真是好玩极了!
我在大学时代虽念的是戏剧系国剧组,可由于种种原因从旦角组退出转而学老生老旦,父母知我心中的郁闷,在我毕业的时候给我安排了唱全本[凤还巢]的机会。那是在1988年,合演者都是台湾大学的师生,而我父亲龙宇纯先生饰演我剧中的父亲程浦,更是别具意义。我向台湾的梅派名家秦慧芬老师学习这出戏的身段,由于我当时接触京剧舞台经验还很少,人又笨,记不住,老师所教还得靠我母亲在旁边帮我写笔记,就这样很短的时间内当然也没能学磁实。我这第一次唱大戏的结果从录像里去总结:吐字不清、声音微弱、表情呆滞、身段凑和;整台戏观众看的全是满场飞的雪雁而不是不起眼的雪娥。我除了留下了几张还算满意的剧照之外,真是乏善可陈。
第二次演全本[凤还巢]是在1992年,那是台湾当时的陆光国剧队在约我演[宇宙锋]、[洛神]之后,第三度邀我参与档期公演了。同台合作的专业演员有杨传英的程浦、孙丽虹的穆居易、马维胜的周公公、吴兴国的洪功、吴剑虹的雪雁等,这阵容在台湾不可谓不强大了。我父母为了让我在台上更好看些,身段走起来更顺溜些,还为我托人从大陆置了一件褶子三件帔,我当然为二度演出此剧又自己多所揣磨,除了头次所学的记录,还找了好多位专业演员的录像交相比对、观摩汲取。可是这回唱下来后,[凤还巢]却成了我心头一个畏惧的剧目了。
很多人说到[凤还巢]就指它是出歇功戏,好像是不费什么气力就能完成。诚然,跟很多身上吃重的戏来比,它是显得容易些。可是对我来说,譬如用一般认为难演好的[宇宙锋]来比,[凤还巢]的做表难度却要大过[宇宙锋]!可能[宇宙锋]我演得多了,比较熟练,这是一个原因;但是我回想起我头一二次演[宇宙锋]却也没觉得像演[凤还巢]那么施展不开![凤还巢]的两大难点,存在于偷觑穆郎及取笑雪雁和朱千岁的“女貌郎才”,这其中的拿捏,我认为比[宇宙锋]里的装疯做表还要困难。而我最近所演,只是唱南梆子的一场,所以我就针对这一场戏来说说我的感受。
[凤还巢]的第十场剧情进入到程老夫人上,安排把雪雁嫁到穆家(实则是朱千岁来的花轿),这里关于程雪娥的上场,当初秦老师教我的时候说了,雪雁有丫鬟服侍,雪娥随后暗上即可,不用去搀扶雪雁的。这样既显出二小姐的身份,也在刚上场时让观众看到雪娥独自的身影。而花轿自上场门先上,停在小边台口,程母送雪雁出门之际,雪娥于身后稍快步挪到大边,形成舞台上人员的一个错位,更突显出雪娥的存在,有个雪娥自门里往外看花轿的造型,显示出她的不解与焦急。现在一般的处理,雪雁上轿后是到大边再停住与程母说那句:“妈呀,是那小白脸吗?”还有花轿直接从大边上的,那么雪娥从上场后就是在小边移位了,我感觉相比之下,还是秦老师说的这种走法比较好。我这次演出是按这么走的,可是花轿上晚了,比雪雁由丫鬟搀上还晚才出来,又在上场门停得太往台中心靠了,所以我的暗上真的成了“暗”上,整个被挡住了,这也说明在台上,稍微一些不够默契都会造成影响。
花骄下,跟出门外的雪娥不禁暗自神伤,程老夫人哈哈一笑,回身看到雪娥,先是一声“嗯?”雪娥惊觉,恭身。老夫人问:“你做什么来了?”雪娥的回答:“送我姐姐来了”不是接得很快的,要让人感觉到憋着气勉强回答,又不理亏的那种意思,所以语调也比较强。待老夫人说道:“送至门外,岂不被人耻笑?回房去吧!”这里雪娥虽然也抬头稍往小边看看,表示她也自觉自己出了院外不大合适,但对大娘的训斥并不答“是”,而是背身进门,还有个抖袖,显示出她对大娘的不服,抖袖后往小边挪一两步,暗自垂泪,都是以背影在做戏。老旦独白下场之后,雪娥正过脸来,再侧身翻袖冲下场门一望,转正抖袖,有段念白:“这是哪里说起?爹爹将我许配穆郎,今日大娘又将我姐姐嫁了过去,爹爹不在家中,无人替我做主,思想起来,好不烦闷人也!”起唱南梆子。我在这段念白前的那一小锣上,特别加强了下袖的份量,速度较快,使劲较大,下袖后有略微的停顿才张口念白,希望能显现雪娥的诧异与不平。这段白口虽然不长,可是老梅先生说来,字字含情,在音配相版本中的“爹爹不在家中,无人替我做主”两句是连着念的,更体现出雪娥内心对父亲的依赖。在台湾,顾正秋女士在这当中加了一句“我母亡故”,再接“爹爹不在家中,无人替我做主”,以补充剧本中对雪娥生母的交代,也是很不错的处理;这次我原本想照着这么改的,可转而一想,即使雪娥生母在世,恐怕当老爷不在家中,还是由大太太做主了,所以终究没加上去,还是按着原词念的。在老梅先生其它的版本里,有显然不是念“好不‘烦’闷人也”的,不是烦字,是个阴平类似“羞”的字,可到底是个什么字,一直没听出来;我以前在台湾,没有音配像版本的数据,念作“好不幽闷人也”,这回则按音配像版本念的是“烦”。当然,这末一句决定了南梆子的尺寸,演员都应该能注意掌握。
这段南梆子是本场的主唱段,而其中的身段,我还是按着当年在台湾秦老师说的走。在起唱前有两个小锣,在锣上分别抖左右水袖,一手抖袖另一手则掩面,把整个唱段的人物心境已铺垫好了。头一句“她明知老爹爹为奴行聘”是很一般的程式动作,没有什么难的;第二句“反将她亲生女嫁与穆门”偏向小边有个翻袖转身,类似的安排在“别姬”、“西施”南梆子里也出现,并不算特别,主要都在脸上的神色。秦慧芬老师所说的,与现在一般看到的最大不同,在于接下去的部分:“想是我程雪娥生来薄命”这句,唱到“程雪娥”时已移位到大边了,而在“生来薄命”的唱腔中再前进至小边,并在“命”字上将双手向上稍举,视线落在袖上,表示“我就这命吗?”的意思,紧接着再反向往中心挪动一点,抬头一看到了自己的房门(即走完了一个小圆场),便扬袖进屋了。也就是说,再往下,所有雪娥以动作交代心事的过程,皆是在闺房之内比划的,而不是像一般的走法,在从厅堂到内室的路上进行;我感觉秦老师这样的编排是比较好的,因为女儿家的心事,原本就是在自己私密的空间流露出来,最适切而自然。
进门后有个稍快步奔向小座、右手扶住椅背、左手拭泪的动作,我觉得秦老师说的这个小动作特别有意思,总让我联想到在电影电视剧里女孩子伤心了、一回到自己房间里就扑倒在床上哭泣的样子。雪娥慢慢回过身来,往大边移位,用程
式动作比着:她把姐送过去,他们结亲了;再归中走两步,接着比:我爹爹不在,我怎么办呢?这其中我与鼓佬商定的两下小锣,分别落在扶椅拭泪及“我怎么办”摊手的两处,继之随着“搓手”,胡琴转入“67656765…”准备接末句的唱,而“搓手”后雪娥背身有个背袖花,算是整场戏里最大的动作了;再双翻袖回身接唱“因此上难得配如意的郎君”,结束主唱段。
接下来丫鬟上,问道为何一人在此烦闷,雪娥用有点不耐烦的、甚至责备的口气与之对话,这在大户人家养大的小姐身上,是很正常的。当丫鬟头一次说不是穆家是朱家,雪娥完全没悟过来呢,脸上还很茫然;待说院公所言抬往朱千岁家中了,雪娥转悲为喜,叫丫鬟再去打听,看着丫鬟离去的背影,雪娥慢慢起身,这里有非常重要的独白与做表。“哎呀呀,怎么世上竟有这样的奇事啊?那日朱千岁前来与爹爹拜寿,也曾见过一次,那相貌长得十分丑陋,与我姐姐么,唉呀呀,真可以称得是一对女貌郎才!”也就是我觉得这场戏里最难、最怕演的一部分。当说到“与我姐姐么”双手食指在胸前从下往上画圆再回来,眼随手走,并归一处,马上有个不由自主的笑“哎呀呀”,回身向左用袖遮面,再翻回来往下念,这个笑的拿捏是关键。笑得不得当,很容易造成人物性格上的偏差,程雪娥就不是程雪娥了。雪娥是秀气的、美丽的、有教养的,雪雁则是粗枝大叶,举手投足令人捧腹,头一场不是有“姐妹花”那一说的笑料吗,看看雪娥的态度:“姐姐的相貌本来的不丑。”做妹妹的,对姐姐的“丑”,其实是怀抱同情的,到了雪雁“打扮得花枝招展”来到妹妹房中,雪娥也只是偷着乐了一下,心想这姐姐今天是怎么了?打扮成这样了?雪娥是很善良的一个女孩子,对这同父异母的姐姐是没有任何嘲笑的心态的,演员必须要把握住这一点来处理所有相关的细节,才不会出问题。所以这个“与我姐姐么”的笑,是基于人性的一个很单纯的笑,想到了朱千岁跟姐姐站在一起的画面,实在忍不住了,乐了,千万不能演成在嘲笑、幸灾乐祸的样子,那就完全悖离了雪娥的纯真善良了。老梅先生这一笑的魅力,通过录音中满场观众的反应,可以想见。他的笑声,是那么自然,没有办法死学得来,那是京剧表演程
式运用到化境的杰作!他的神态,虽然没有影像的资料,也可以想见,因为在别的戏里,或从影像或从图片,我们领略到不少梅大师所塑造的女性柔美形像。这一点,我很失败,非常的失败,我没有办法塑造出一个古典美女在以袖遮面前的一瞬间、那种轻启朱唇、让人沉醉的笑脸,这是我先天的不足,更是我后天的愚笨;我既长得不美、在生活里也不会笑,怎么在台上笑得美,很可能是我永远也迈不过去的一关。不过在接下去一句的处理上,我的尝试似乎得到了观众的认同。
“真可以称得是女貌郎才”这一句词,当然是挖苦意味的,所以我在演前想了很久,我认为雪娥心里这么想,虽是合乎人性,可是在做表上应该加上自我的省思,才合乎她的教养与性格。一度我曾想过不要把这句话完全念完,也就是念到“女貌郎”时便打住,观众也能意会到她的意思了,但终究不敢这么大动;最后决定是把“才”字作紧收,念得很短,刚一说完便以左袖遮口,表示“哎呀这样想不好、不厚道啊!”可是警觉只是瞬间的,再一放松还是忍不住又笑了。总的说,这次 的笑,跟前面一次相反,是双手从上往下画圆,再往右侧掩面。我在这次演出里,整场没什么采声的,唯独在此处观众给了我鼓励,当时心里觉得挺安慰,没白琢磨半天啊。这是我演了三回凤还巢第一次在这儿得了一个采呢。
“有那边冒名前来迎娶,怎么就有这边顶替前去出嫁,怎么这样的凑巧啊?大娘啊大娘,如今你是枉用心机了!”(似乎老词里还有“这真是万般皆有命,半点不由人。”,这两句现在都不念了,是因为破除迷信吧?)雪娥念这几句呢是带着几许怒意的,她对这大娘的不满,借着回身冲下场门的下袖表达出来。
丫鬟再上,带来的消息让雪娥的心情又有了转变。先是确信实实抬往朱家去了,完全放心了;可高兴不到一会儿,又听说穆郎早已不辞而别,未归家中,不知去向。失落的雪娥先是把火又发到丫鬟身上,道“哎呀你何不早说!”继之,没辙的雪娥还是让丫鬟去探听,探听穆郎独自一人往哪里去了。这儿有个把丫鬟拉到跟前的动作很重要,这个小动作,显示两层意思,一是等于向丫鬟道歉了,“刚刚不该对你发火的”;二是表露雪娥的孤立无援,眼下就只有这丫鬟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也只能靠个丫环了解外界的状况了。这么一个小动作,看在观众眼里,是会对雪娥心生同情的。
雪娥再度目送丫鬟的背影,这回的眼神不同了,前一次是带着喜悦与期盼的,这次只剩下惆怅与迷惘。再往下,是独白“这又是哪里说起?穆郎好好住在我家,为何不告而去了?莫非穆郎不愿就这门亲事么?既是不愿就这门亲事,只管明言,何必一旦离家远走?事有跷蹊。穆郎啊穆郎,你独自一人往何方去了?”起唱“我二人婚姻事已经言定,为什么无故的私自潜行,左思来右想去心中难忍,儿的亲娘啊!我暂且回绣阁再听信音。”从这些念、唱到背袖下场,到了下场门再翻袖掩面,留给观众一个悲泣的后影,并没有什么高难度了。
我想强调的一点是:“儿的亲娘啊”这里的唱,老梅先生是比较紧凑的,不似时下的唱法,拖得那么慢、那么长。梅派不刻意雕凿的特点,长时间被忽视了。
所谓"辞达而已矣",我觉得真正梅派的声情也是"达而已矣",我想这是一个艺术鉴赏的课题,是值得探讨的。
以上是我对演出[凤还巢]第十场的一点体会与整理。在零七年的新春期间,原本有个上外地演出全本[凤还巢]的机会,可惜我有别的事,没办法成行。这么多年来,期盼着能够再演全出,错过了机会又不知要等到何年月日了。对票友来说,自办一场全本[凤还巢]可是太不容易啦,我还没有这样的计划。唉,想唱好一出戏,多难啊!!
回梅藝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