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老师相处的日子里——《忆恩师李慧芳》
王莲章
与病魔顽强抗争了十几年,她还是离我们而去。从八宝山遗体告别回来,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老师的音容笑貌时时出现在眼前,老师的谆谆教诲时时萦绕在耳边。与老师相处二十四年,往事历历在目,想写点什么,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写起。我是李老师唯一的一个业余学生,多年来,最最令人感动的是:她并没有因为我是业余爱好者而看轻我,她深知我太爱京剧了,在我身上倾注了比专业学生更多的精力、体力、物力,使我在学艺的道路上有了长足的长进,这是我永生感恩不尽的。我是87年由宣武区文化馆京剧负责人杨玉璋老师介绍到李老师那里的,我和李老师从来不相识,第一次见面没说几句话,我就斗着胆子说:“我想拜您为师。”李老师说:“不用拜了,现在都不讲究拜师了,要学什么就来吧。”我说:“我还是想举行一个仪式。”老师说:“那也行。你说什么时候?在哪儿?你那边出几个人?我这边出几个人?”真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把事情给订了。于是87年4月20日在松鹤楼举行了拜师仪式,我这边出席的有业余戏友,还有几位专业的鼓师、琴师,老师那边有叶盛长先生、刘雪涛夫妇、张似云先生、黄天麟老师、李滨声先生、晚报编辑李凤翔先生等人,特别是张玉禅老师(李老师的老伴)也来了。据李老师说,他一般很少参加这样的活动。过了几年以后,我曾经问过李老师:“当年我想拜您为师,您也不认识我,怎么当时就那么痛快地答应了呢?”老师说:“这是缘分吧!一见面就喜欢,投缘。”是啊,后来常听老先生们说师徒是缘分,看来,我这辈子真是和李老师有缘啊!
拜师后,李老师说:“你演出戏我瞧瞧,也不知你有多大能耐呀。”于是我在草园剧场(当时是票友们最好的活动场所了)演了一场《起解》、《玉堂春》。记得那天老师早早来到剧场,到后台看我扮戏,还放在桌上一个纸包,说:“完了戏吃。”我打开一看,是一个黄油面包。在80年代,那应该算是高档食品了,我第一次感受到老师的关爱。第二天我去老师家求教。老师郑重地对我说:“你呀,条件还不错,嗓子也够使,但是要单凭嗓子和唱,你呀,这辈子也比不了人家杨永树(业余张派艺术的佼佼者),但是不要紧,京剧艺术包括的面多了,除了唱,还有念、做、打、舞,你可以在这些方面提高自己,就好比一个学生,考试没有特别突出的一门,但哪门成绩都不算低,这不也很好吗?”我说:“我这块材料交给您了,您瞧够做什么就做什么得了。”从那以后,我晚上下班后常到老师家,她那时住在和平里,离我家不远,骑车20分钟就能到。一天,一件偶然发生的事,却给了我终生难忘的记忆。那天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晚上有个学生到她家学《捧印》,让我也去旁听旁听,对将来学这个戏有好处。不想,晚上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我犹豫了,去还是不去,也没接到老师的电话,还是去吧。我穿上雨衣,骑着自行车就去了。到她家门口,刚敲了一下门,门就开了,可见老师一直守在门边。她一见我来了,赶紧说:“快,洗洗脚,换鞋。”我看地上放着两盆水,两双拖鞋,老师手里还拿着毛巾。我正在洗脚,电话铃响了,老师进里屋接电话,一会儿,她从里屋出来,对我说:“她说她有点感冒,又下雨,就不来了。没关系,咱们说戏吧。”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晚上,老师先给我说了一些水袖的基本功,都是《捧印》里要用的。接着,说起了她的身世,从小卖唱养家,后来学戏,先学老生,又改旦角,又从南方考试到了中国京剧院,怎么玩命练功等等,说到很晚,最后她说:“你想学戏呀,就得先准备‘受罪’,想花不多的力气就获得很大成功,那是永远不可能的,我这辈子最反感的是吹牛和懒惰,艺术是学出来,是练出来的,是拼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什么时候都得知道用功。”她的这段话,像钢印一样打在我心上。我深知,那天我冒雨学艺的精神感动了她,她的这番话是对我的鼓励,充满着希望,又是对我的告诫。多年来,我始终把它作为我学艺道路上的座右铭。
老师教戏,首先是眼睛的运用。她说:“‘千表归于眼,万动归于腰’,青衣也不能光抱着肚子唱,也要学会用眼睛说话,那在台上才有光彩。”记得第一出戏学的《宇宙锋》。赵艳蓉出场念完引子归座后,和赵高对话,老师教了几个眼神。哎呀,学了一晚上也没会,老师总说:“没有。”我回到家里,觉得脑浆子生疼,我觉得自己太笨了,我怀疑自己不是学戏的材料,又怕老师今后不愿意教了,心里乱七八糟,这一夜我失眠了。第二天我给老师打电话:“您昨天老说我‘没有’‘没有’,那您说怎么才能有呢?”老师哈哈笑起来,说:“看来还真动脑筋了,告诉你吧,心里有,眼里才有,话剧讲究‘潜台词’,咱们也是一样。你先看看赵高的词,把他说的话反映到你心里,再用眼睛反映出你的内心活动。别着急,谁开始学都这样,自己慢慢琢磨吧。”我按照老师说的,反复琢磨了好多天,觉得有点收获,又去老师家给老师表演了一下,老师高兴极了,连声说:“有点意思了,看来底下用功了。”她又非常感慨地说:“京剧艺术是很难的,就拿烹饪技术来说,也很不容易,但全国高级厨师成千上万,可梅兰芳就一个呀。学戏来不得半点浮躁,要踏实,要耐得住寂寞,要学会静下心来多悟、多练。”老师的话,让我自己感到有点性急了,把学戏看得容易了,想一晚上就得出成绩是不可能的。从那以后,我减少了去票房演唱的次数,尽量让自己静下心来在家看录像,听录音,到公园僻静的地方喊嗓子,练功,拉戏,我觉得这样更有收获。
第二个戏学的是《武家坡》。薛平贵的扮演者是业余著名谭派老生叶庆柱,李老师特别喜欢叶庆柱,尤其喜欢他那条得天独厚的谭派嗓子,那真是手把手地教,这出戏白口多,我问老师:“我觉得我们俩人对白怎么显得那么啰嗦呀,观众能坐得住吗?”李老师说:“咱们京剧讲究‘千斤白、四两唱’,特别是这种对口戏,你们得有交流,还得跟观众有交流。比方说你是一,他也是一,加起来等于二。这个二就是要交代给观众的,得让观众明白你们说的什么意思。怎么才能交代清楚呢?那就要靠白口的字儿、气儿、味儿,特别是节奏,快、慢、轻、重要有区别,就怕‘一道汤’,还要加上手、眼、身、法、步的配合,另外还得够调门,老小声叨唠不行。”对于念白的问题,老师很是给我下过功夫。后来几年我又演出了《苏武牧羊》成亲一折、《樊江关》、《穆天王》说亲一折等等几个以白口为主的戏。每天到公园,一边做戏一边大声地念,有时把公园的游客都吸引过来,逗乐的地方他们都能乐出声来。在演出当中果然取得了一些成效。这些年,我看到有些票友唱得非常好,但是一道白就显得有些不尽人意,
上口字、尖团字不讲究,调门不够听不清楚。我觉得李老师的教导可成为我们大家的共勉。
说起和李老师学《霸王别姬》,给我留下了终生最难忘的记忆。我非常喜欢这出戏,老师说:“咱们先学舞剑,这样你可以练,反过来再说前边的戏。”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舞剑可糟了糕了。一个“大刀花”怎么也做不上来。老师只好给我分解动作,一出左手,二上右脚,三转身……累得老师满头大汗,自个儿都闹糊涂了。张玉禅老师在一旁连连摇头,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对李老师说:“别怪我多嘴,我给你提点儿小建议,你不要教她这个戏,她是个票友,没有基本功,手里又没拿过家伙,学了半截学不下去了,你不是打击她积极性吗?”老师沉默了,我也沉默了。半晌,李老师突然说:“我就是要教她这个戏,我要放一颗卫星,让人看看业余学生也能演《霸王别姬》。”我愕然了,我万没想到老师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本来已经凉了半截的心又重新燃起了火焰。既然老师这么有信心,我也一定要下定决心,不能辜负老师的期望。我找了两根棍夹在自行车后架子上,早晨上班之前练,工休十分钟也练,晚上没人的时候去街头公园练,最后终于拿下来了。演出那天,李老师亲临剧场,还有原中国京剧院的何金海老师、李元瑞老师也去了,他们都给予了肯定,觉得一个票友学生能演到这种程度实属不易。李老师很高兴,说:“下一个戏咱们就是全部《贵妃醉酒》。”有一天,李老师带我去观摩中国京剧院的一位演员排练《贵妃醉酒》。看完以后,我对老师说:“老师,我不想学这个戏了。”老师问我为什么,我说:“您看人家那‘卧鱼’、‘下腰’多么到位,我哪有这本事呀!”老师说:“你怎么能跟她比呢?她是专业演员,从小练基本功。”我说:“可那些个都是这出戏最精彩的地方呀。”老师说:“那倒是。你呀,‘尽力而为’吧!观众是最能理解演员的了。”回家以后,思想开始斗争了,我已经快50岁了,没有腰功也没有腿功,要想拿下这出戏看来是得“拼命”了。于是,我每天穿上练功“褶子”,脑袋包上一块毛巾,勒上自己买的凤冠,准备了一个杯子。天天练“下腰”、练“卧鱼”。后来演出了好几场《醉酒》,每到这个地方观众都报以热烈的掌声,我深知,那是理解的掌声,鼓励的掌声。有一次,李老师到剧场看我演《醉酒》,她坐在上场门台口。第二天我到她家里,一进门她就笑着说:“哎呦,我的妈呀!你昨天在台上一‘下腰’不要紧,我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我冲你嚷嚷你听见没有?”我说:“没听见,您嚷嚷什么来着?”她说:“我冲你嚷嚷,行啦!行啦!我真怕你躺在台上。”我说:“我要是躺在台上,您就上去把我拽起来不就行了吗!”说完,我们师徒俩都哈哈大笑起来。我能觉出老师的笑声里有很大的满足感,因为她知道我听她的话了,我“尽力而为”了。
李老师教学方法很多,她那种启发式的教学方法曾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有一次,金福田先生演《四进士》,让我配演杨素贞。我去李老师家求教,李老师没说戏先问我:“你觉得杨素贞是个什么样的人呀?”这一下可把我问住了,我根本不知道《四进士》这出戏是怎么回事,只是抄了一份杨素贞的单词。老师说:“有录像没有?回家好好看看整个录像再说吧。”我回家赶紧看录像,特别是把有杨素贞的戏反复看了几遍。第二次到老师家里,我说:“录像我都看了,我觉得杨素贞首先是个很有胆识的人,在那个社会一个女子为了替丈夫报仇居然敢越衙告状,真了不起!再有她也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她能认杨春为兄,认宋世杰夫妇为干爹干娘,都说明她很会看事,很有心计。”老师说:“不错,既然你知道她是个这样的人物,你就好好琢磨哪些个唱、念、做最能突出她这个人物的特点,你就在哪个地方下功夫。这样演出来的人物是活的,不要凡是穿‘青褶子’的人物都是一张面孔。”从这以后,我只要接一个新戏都先看剧本或整个录像,知道其他演员的词,找准自己在戏里的位置,演起来比较得心应手。除了演过杨素贞、王宝钏,后来还演过《桑园会》里的罗敷、《法门寺》里的宋巧娇、《三娘教子》里的王春娥等等,虽然都是穿“青褶子”真是各有千秋。现在我们有些票友也犯过我以前的毛病,有份单词就敢上,我认为实不可取。
老师不仅教戏,还非常重视“德”的教育。记得有一次我和老师去看戏。到剧场门口,离开演还有五六分钟吧,看见一位大轴戏的主演正在门口与观众闲聊。老师对我说:“你看都什么时候了,他还不去后台准备,还在这儿聊大天,这样在台上容易出错。”果不其然,这位演员在台上就把词儿说错了。回家的路上,老师对我说:“咱们当演员的,特别是主要演员,一定要对观众负责,不能出错,观众是冲你来的,不要让观众失望,早点儿到后台,‘早扮三光’,不要无所谓、摆谱。有谱得拿到台上去摆,那才是能耐。”后来有几次李老师演出,我到后台看她扮戏,她很早就来到剧场,扮戏时很少跟人说话。扮完以后,她对着镜子翻来覆去地看,还问我们:“你看我这朵花歪不歪?后边衣服有褶子没有?”她对艺术这种严谨的态度每每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虽然是业余演员,也是要面对观众。也许我们的艺术水平不高,只要我们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所饰演的角色,我想观众是会感受到的。
还有一次,我到她家聊了几句闲天后,她突然沉下脸来问我:“听人家说,你现在也当了‘管事儿’的了,比你强的演员你老不安排人家戏,有这回事吗?”我立刻明白她说的是×××。我赶紧做了一番解释,老师又说:“不管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同行演员多不是坏事,能互相学戏互相促进,老唱你一个人,你永远别想进步了。别人的优点你不承认也在人家身上,你自己的缺点你不承认也在你身上。嫉妒别人是最最愚蠢的。”真的,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听过老师说哪个演员怎么怎么不好,而是老说人家的长处。提到梅葆玖老师,她说:“人家的嗓子,那梅派味儿谁也唱不出来。越老扮相越漂亮,越像梅先生。”提到李世济老师,她说:“人家是大学毕业生,文化程度高,理解人物比我们快,也比我们深。”还提到杜近芳老师,她又说:“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她真能成一派,她那几出戏,《白蛇传》、《柳荫记》、《谢瑶环》多好啊!她的表演堪称一绝。”李老师是这么说的,她也是这么做的。多年来,她真是集众人之长于己身,形成多行当多流派的大家艺术风格。据说,有一次在上海演出,前面是名角荟萃的整出《龙凤呈祥》,后面是她的《盗魂铃》。观众愣是没有走的,我真是由衷地佩服老师的功力,没有点儿真东西,观众能买你的帐吗?这是她多年在舞台上辛勤耕耘,勇攀艺术高峰的战果。她曾告诫我说:“一个演员,你得让观众认可,自个儿老认可自个儿那不成。”现在我们有些票友,总是自我感觉良好,甚至连专业演员也看不上,这就不可能下功夫了,也就很难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