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不認路的人,找不到路的時候,往往羞於問路;更糟的是,明明已走錯方向了,還一個勁兒往下走,跟自己賭:也許沒走錯呢?最後,總是來到一個完全沒印象的地方,才承認自己的確走錯了,再回頭,不唯耽誤了時間,眼前的東南西北更加摸不清。
最近,由於工作量大,心煩的事又多,為了減壓,我決定像兩年前鬧SARS時一樣,每天上下課不坐車了,快步走兩趟路,來回約一個小時,當作運動。路上所見,與兩年前相差不多,一早,台大校園裡那群男女依舊風雨無阻的隨著英文老歌的旋律練舞,賣三明治和黑米飯糰的兩個小攤仍在台大門口擺著,溫州街口那家賣蘿蔔絲餅的也還是總在下班時分大排長龍,我想他們這兩年又不知賣出多少萬個餅啦,老闆說不定又添了棟房子了吧?不過也有變的,那家我兩年前常去的書店改成了眼科診所了,我很想知道書店那位與我同姓的年輕店員現在在哪兒高就?而意外的是,今年不知怎的,在這往返於台大與師大之間的路上,常遇路人向我這路癡問道。昨日與今天接連兩回,當我拖著一身疲憊,步上返程後,在同樣一個行人較少的地方,我都被來自外地的、一臉茫然的年輕學生攔住問路,他們都是因為台大校園太大,繞了快一小時,迷失方向了。這兩回幫別人指路,一回是順著我原本要走的路說明最近的捷運站怎麼走,一回是帶著年輕人抄條近道,好到另一所學校趕考。兩回看到人家臉上寫滿了感激,對我連聲道謝,好像在表示幸虧遇到我,解除了他們的焦慮,我想他們肯定不會知道其實我比他們還緊張:因為每當別人向我問路的時候,即使問的是我家附近的路,理該再熟悉不過的,我也會在瞬間清楚感覺到自己心跳加快,一邊結結巴巴的說:「嗯,嗯,你要去...喔?」一邊趕緊四下張望,希望自己可以快點搞清楚方向,深恐指錯了,沒幫上忙反倒害了人家。今天目送考生匆匆離去的背影,我還想到在京劇「馬鞍山」裡不是有這麼一場嗎?當伯牙訪子期,尋不著集賢村,巧遇鍾父,問路時,鍾父說:「敢是指路人指路不明?」伯牙答:「正是指路人指路不明。」希望我這個指路人說得夠清楚,今天那位考生能順利及時趕到考場。
日常生活中行路,出了問題到底還是容易解決,若問人生的道路,可就沒這麼簡單了。前面說到近來心煩的事多,我覺得自己真的是身陷在一個所謂的「中年危機」之中吧。前些年在華語教材裡和外國學生講到「中年危機」這個名詞,還不覺得它和我自己有什麼關連,如今不一樣了,天天醒著的時候,活在它的陰影之下,睡著了,似乎也擺脫不掉呢。夢境之中的我,有兩種境遇:一種是我走著走著,人忽然就飄起來了,越飄越高,在空中翻滾而下,未及地面便驚醒過來;另一種則是我在一條不知名的路上,隱約看到目標,可每抬腳走一步,都得費盡全身的力量,才能稍稍挪動一點點,真個是「舉步維艱」,到最後,整個人趴在地上,只能匍匐前進,直到疲累至極,醒過來。這兩種夢境都不知反覆出現過多少回了,每次感覺都非常真實,醒過來得半天才能回過神,明白這只不過又是一場夢、一場虛驚。我沒有研究過心理學,也沒有翻閱過任何有關解夢的書籍,可是我想,這兩種夢境應該都在反應我內心的焦慮吧。
人在遭遇困境的時候,需要別人的建議,一如迷路了,請人指路。在近幾年之中,數度往返於兩岸,我一直找不到人生的方向,或者說,一度以為找到了,後來又糊塗了。於是,但凡有機會,我會向任何我覺得可能了解我的人傾訴我的各種問題,聽他們的意見,請他們指我一條明路;有的時候,我並沒有問,也有人會主動地給我一些建議。這其中,好像只要我說,我認為活到這個歲數,追求精神上的快樂比較重要,如果,有一個環境,是可以讓我在基本生活有保障的前提下、精神感到愉快的,幾乎每一個人都會點頭,贊同我的想法,鼓勵我往這個方向前進。最後,他們還會補上一句:「我是沒辦法,我要是有辦法像你,我也走這條路。」
問題就出在這兒了:難道今天我活到中年、一事無成、面臨困境,有可能不得不決定走一條新的路,竟是受到老天特別的眷顧嗎?還是說,其實,我想走的路太理想化了?當我講,精神比物質重要的時候,是說中了很多人心靈深處渴望的一種境界吧,所以,他們會輕易指出這條路是對的?但是,真要那麼走,礙於現實的生存問題,這條路卻又成了他們的死胡同了?
今天,聽說票界一位二胡拉得很好的叔叔在發現罹患癌症後兩個月,咳嗽嗆到肺裡引發了肺炎、隨即不多日快速腎衰竭,一句話都來不及交代,人就這樣沒了。當全台首富郭台銘先生遭逢喪妻之慟,大家除了看到最最豪華的靈車、墳頭一百五十萬的塑像,更看到即使是家財萬貫,也買不回一分一秒的寶貴光陰,會想到什麼樣的人生課題?人,是如此脆弱,活著,到底該追求什麼?
唉!問路、指路,用嘴說說,都不難。所謂路是人走出來的,關鍵還在於當事者辨明方向後,一旦上路,要有不回頭的勇氣。(很有趣,就在我打字的這個當口,電腦閃示出一個小視窗,是個網上的小廣告,上面寫著「夢想是走出來的」。)兩年前我寫「走路」,今天我寫「問路、指路」,我很慚愧,自己是這樣的在渾渾噩噩地蹉跎光陰。但願我能很快擺脫那個怎麼也無法踏穩腳步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