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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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也曾經在請長假之前,收拾辦公室裡的東西,但從不像這次,是把桌子讓出來,抽屜的鑰匙都轉給同事了。前幾天曾有同事說:「妳這趟走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了,大夥兒吃頓飯吧!」我沒敢叨擾大家,只說:「我還會回台灣啊,回來看你們!」我心中的想法是:如果我有很清楚的關於未來的藍圖,抱著很愉快的心情去展開另一段人生的旅程,我會很願意跟大家熱鬧一番,可是,事實並非如此。今天,師大國語中心二零零五年春季班結束了,我的心情複雜而沉重。如果我不再回來,那麼我該說:我上完了十四年來的最後一堂課。
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刻意打扮了一下,到了學校,同事看到我跟這幾個月來邋遢的樣子不大一樣,笑道:「今天很漂亮啊!好像要上台表演啦!」實則我是穿了一套十四年前在北京買的衣服;我記得很清楚,一九九一年,我剛到師大國語中心教中文,也是在那一年,頭一回上北京。我想藉著穿這身衣服,送送自己。
這學期因為學生特別多,學校安排我每天教三個班。早上八點的這一班,是個從零開始的初級班。教初級班是最累的,從發音開始教,最費氣力,我已經好多年因為顧慮嗓子而沒教這樣的課了,從前一個班三到五人尚且覺得累,後來變成八到十人更使我卻步。不過再度教基礎課程,也讓我有機會享受到教語文∼在短時間內看到學生從一句不會到能作簡易溝通∼這種最大的成就感。我為這個班做了些特別的工作,整個注音、發音的課程教材是按我自己的理念編寫的,隨講義還附了一卷我自己錄的錄音帶給學生一人一份。進入到正課之後,頭十課我為學生重新按詞類整理了每一課的生詞表,希望在他們腦中建立一個比較清楚的系統;遇有課本上說明不足的問題,我打了不少補充教材,比方對「能」、「會」、「可以」三詞的應用,學生在看了我打的教材後表示比課本上的清楚多了;而每一課的考試,我覺得學校的考題太容易,意義不大,所以全都自己出題,讓他們即使是初學,也接觸聽寫、辨字、辨音、改錯、造句、閱讀、問答、口試等多樣的題型,難度大增,可是學得好的學生照樣考九十多分。不過雖然我很努力,大部分的學生表現也很好,但我也遇到了非常棘手的問題。有一個美國學生從頭一天到最後一天都處於「狀況外」,我幾乎每五分鐘就要停下來叫他一下,因為他的眼神告訴我他的魂根本不在教室裡,瞪著兩隻大眼睛不知想什麼想得出神。他說他從小在學校念書就是這樣,最後他接受了我的建議:下學期從第七課再念一回。而另一個韓裔美籍學生則是天天打瞌睡,我也必須經常停下來叫醒她。有一回考口試的時候她用英文告訴我原來她並不是真的要來台灣學中文,只是為了簽證她必須上學,她每天在教會忙得不可開交,睡眠不足,一早上課根本沒辦法應付,她說她深深感到抱歉,她的表現必定使我感到很沮喪,因為她知道我很用心,想照顧到每一個學生。這個學生在末兩課考試時已經完全沒辦法應答了,不過她還是把考卷當習題翻書做完,我也接受了她展現的誠意。
教基礎班會使我一直回想到十四年前我在國語中心教的第一個班,也是從ㄅㄆㄇㄈ開始的,當時學校的制度與現在不同,只要學生有意願,可以指定連續跟一個老師學習很長的時間。那個班我整整帶了一年,其中一個韓國女孩非常用功,靠著自己的努力跟她姐姐的幫助,一年後就跟她姐姐一樣進入了台灣大學社會學系就讀。這個學生很重感情,對人非常友善,平日上課經常帶些小點心請全班分享,我一直記得她在最後一學期課程結束的那天眼中閃著淚光,到台大念書後每年還不忘親手做卡片給我,表示感謝,因為我是她第一個中文老師。而今天這個基礎班最後一天的課,我講解完最後一份考題後,剩餘的時間大家同樂,當我應學生前一日的要求教他們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時,有一個美國學生拿出了蛋糕、餅乾,讓我有時光倒流的感覺。學生聽我隨機教的一句「蛋糕代表他的心」大笑不已,我心裡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激動:想想他們三個月前一個字也聽不懂呢。十點下課,這個請吃蛋糕的學生隨大家走出教室後又回來給了我一個紙包,說:「A present for you!」我打開一看,除了一條絲巾,還有一張充分表示感謝的字條,其中有一句話是:「謝謝您幫助我在台灣的旅程有了一個好的開始。」他甚至還很體貼的為其他美國學生造成我的困擾而抱歉。這張字條上的文句顯然是經過他的台灣朋友幫助翻譯而成的,但是我看到一個初學中文的美國人可以很工整的寫下一百多個漢字,包括很多課堂上還沒教過的字,還是十分高興。主要的,我覺得如果我的努力讓一個初學者感受到了,一切的辛苦真的都很值得。我很謝謝這個學生讓我重新體驗到多年未帶基礎班而幾乎遺忘的一種特有的感動。
到台灣來學中文的外國學生,年齡不一、學習背景不一、學中文的目的不一、目標不一,各國人在一個班,再加上很多學生是很有個性的,若希望上課時氣氛總是都很愉快,說來不大容易。回顧在師大國語中心教書的這十四年,常聽到同事們形容一些個別學生讓老師很受不了的態度,有的甚至鬧到需要學校辦公室特別處理的地步,我真的很慶幸我沒有遇到那樣嚴重的狀況。我個人最不愉快的經驗是,約十年前的一個學期,有一個驕傲的美國男學生因為嫌同班年紀較老的東方學生學得太慢,整個學期拿後腦勺對著黑板表示無言的抗議,那是一段較難捱的日子。也許是我以前太幸運了吧,這最後一個學期,也要讓我再留下一些特別的記憶吧,十點的這一班在開學的第一個禮拜就讓我有了「驚心動魄」的經驗!剛開學兩天都好好的,多數學生願意為了其中兩個沒上過第八課的日本人重讀一回,我還高興這班學生挺好溝通的,快速帶大家學習或複習第八課,為學校定的第九課起始點作準備。我在講解「到底」這個詞的時候,按我上課的習慣,說的比課本上講的用法多了一些,我說除了「你明天到底來不來?」以外,還有一種用法,我舉了兩個例子:「他到底是個孩子嘛,還不懂,你就別生氣了。」「他到底是外國人,中文發音很難跟中國人完全一樣。」沒想到第二天,這其中一個該謝謝大家願意重讀第八課的日本女學生鐵青著一張臉要我簽字要求換班;換班在中心每期開學頭幾天是很普通的事,我也沒多想,邊準備簽名,問了句:「為什麼要換班呢?」她開始非常激動的指著我的鼻子說:「妳是老師,妳應該知道妳昨天說了什麼一個做老師的不應該說的話!妳舉的例子太讓我傷心了!妳怎麼可以看著我這樣說我們日本人?說我們日本人的發音不可能像中國人一樣好?」她說話的時候身體都有些顫抖,眼睛裡還有淚光,我當時真的嚇壞了,非常錯愕!而當我想說明我沒有針對日本人,我只是舉一個用「到底」這個詞的例子,舉這例子還希望減輕外國學生學習壓力的時候,她更是氣急敗壞的提高音調說:「妳不要再講了!浪費我的時間!請妳快點簽名!我急著到別班去上課!不是我一個人的感覺!別的日本同學都一樣!」走到門邊,又回頭丟下一句:「不過妳放心!我不會到辦公室報告妳什麼的!」當別的學生進來之後,我把剛發生的「風暴」說了一遍,學生都說「老師,妳沒說日本人,我們記得妳只是說外國人,我們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啊?」我一顆狂跳的心才慢慢平復下來。當天下課後,一個英國學生告訴我不用為這事難過,因為他以前也在剛開學時跟這個日本女學生同班,她也是沒兩天就為了一件小事氣跑了。
我不敢說自己是個教書教得多好的老師,但我敢說我自己多年來一向對工作認真,盡心盡力,沒有遲到早退過一次,不管一天上幾小時課,我的聲音一樣大,精神一樣足,即使事實上我已經累到頭痛欲裂了,也不會讓學生看出來;我從來不會把自己任何不快的情緒帶到課堂上,就算前一晚哭了一夜,進教室我一定帶著笑容;哪怕是開刀的前一天、或出院的第二天,我一樣精神抖擻,不讓學生感覺到絲毫異樣;對學生,我從來沒有「惡言」或「惡顏」相向過,總是以全班的和諧愉快為前提。我常覺得,好像課室也是我的一個舞台,我的學生不能相信我在辦公室、在家裡是個很安靜的人;不是我學生的人大概也很難想像我在教室裡的樣子,因為我的學生在教學評估表上對我最常用的形容詞是「活潑」、「有活力」,這跟我其他時候的形象恐怕是很難聯繫到一塊兒的。今天早上美國學生的字條上還有一句話是「我非常喜歡您在教學時總是活力十足」,而在下午最後一班學生送我的卡片上也出現了這樣一句:「You have been filling our class with energy and enthusiasm.」唉,我想這是比較讓我自己感到安慰的,至少在教師的這個角色扮演上,我似乎表現出了一個比日常生活中受歡迎一點的人格特質。
說到下午班學生送我的這張卡片,是一個意外的驚喜。前兩天同學們就紛紛在下課時拿著相機拍紀念照了,我還奇怪:幹嘛這麼早照啊?等今天下午全班在餐廳愉快的吃完「謝師宴」後,臨別了,才由一個學生把這張卡片交到我手中,我這時恍然大悟,要不是先照好,這卡片就來不及做啦!這個班,是個有趣的組合,八個學生來自美國、波蘭、宏都拉斯、泰國、日本、印尼、印度七個國家,相處得特別融洽,上課時愛表達愛發問的人也特別多,所以上課氣氛完全不用靠我刻意營造,是很難得的「先天優良」的一班!所以雖然我到了下午已經很疲倦了,但上起課來感覺特別輕鬆愉快,經常下課時間仍被各種問題圍繞不得休息,也不覺得累。這班學生的程度最高,課餘談天的機會多些,對我可能不再回來教書的原因等也比較清楚,所以在卡片上寫滿了每個人對我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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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龍女心聲